虽是年末,这里的冬天却如江南的冬天一般,时有阴雨,朦胧如秋。梓洛坐在炭火边绣着一条手帕,比着自己脑海中勾勒的图案一针一线小心翼翼,但怎么转那个针脚,丝线都很不自然地勾成另一种轮廓,于是想象里那完美飘逸的天使形象被她彻彻底底扎成了一只脱毛鸡。
几日前,曹操突袭徐州,吕布战败,被迫退守下邳,而她也随之逃往住进了此地。外有强兵围城,城内却丝毫没有动静。日子一天天过,看似如往常平平静静,除了大伙儿时不时的哀叹还能提醒她,这座城早已陷入了孤立的绝境。
忽然有人于屋外敲门,她急忙把自己的“大作”藏到桌布下面。
来人是小厮方甫。方甫把端来的热腾腾的早饭放在她桌上,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苏姑娘,该吃饭了。”“嗯,好。”梓洛拿过碟子上的筷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见到吕布了,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叫住快要退出门的方甫,问道:“你知道这几天将军都去哪里了吗?”“回姑娘,主公这几日忙于战事,具体的小的也不太清楚。”方甫停下后腿的脚步,恭敬地回应到。梓洛点点头,方甫见梓洛没别的吩咐了,便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梓洛还没来得及把早饭送进嘴里,就听见屋外先是“哎哟”一声,接着就传来不满且粗暴的厉声吼骂:“你瞎了狗眼吗?!”梓洛也被这骂声吓得连夹在筷子上的咸菜都扑通一下掉进了粥里,抬起眼往窗外看,发现原来是闷头出去的方甫和正往这边来的吕布撞了个满怀。吕布像是正在气头上,逮了方甫当出气筒,朝着他屁股上狠狠一脚踹了过去:“还不快滚!”“是!是!小的知错,这就滚!”方甫缩着脖子连连鞠躬道歉,盯着自己的脚尖直退到楼梯口,连滚带爬地逃下了楼。梓洛向来看不惯如此暴躁无气度的德性,走出来皱着眉责备道:“怎么这么凶,他又不是故意的。”
换平日,听到梓洛责怨,吕布定会马上换上笑脸跟她赔不是,哄着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可这会儿,他仍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直径进到屋子里坐在胡床上,睐了梓洛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转手猛地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懊丧之至:“诶呀!”
梓洛看他又恨又怨地咬牙切齿,额上凸出的青筋跳动,心下有些发怵,小心问他:“怎么了?”吕布见梓洛发问,别过头愤愤地看着地面:“曹操方才城下劝我与他合作,共谋大业,又说上奏朝廷拜我为护国大将军,统帅三军!”
梓洛觉得这怎么听来都像是个好事,不仅解了下邳之困,又能得到晋升,她实在搞不懂吕布怎么会为了这个而生气,便追问道:“这不是好事吗?”吕布冷冷一笑,一拳捶在桌子上,桌上的杯盏被震得叮叮作响:“可是陈宫他居然不准!”
梓洛不懂男人之间的算来算去和打打杀杀,至于曹操她其实也没什么概念,不过既然都气成这样了,她也不好不安慰,便紧着些还算中听的话安慰他道:“想来陈宫应是明白将军体恤城中百姓的心情,可他向来思虑周到,如今阻拦你与曹操和解,一定有他的道理。”“这能有什么道理?!”吕布黑着脸反驳她的话,紧握的拳头几欲碎掉:“如今我们困于城中,他们迟早会打进来。”
梓洛接不上话了,只好缄口不语,知道这时候如果不能拿出个实打实的解决方案,说什么都是无用。吕布苦寻不到好办法,想着继续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便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此时他的表情变得担忧,看着眼前的梓洛,道:“只可惜连累了你,倘若这城真的被破,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愿意以自己性命换你性命。”他诚挚的眼神让梓洛向来平静的心境突然有了波澜,低下头有些羞涩地浅浅笑了笑,吕布脾气虽然不好,可心里终究住了个率直天真的小孩子,他性本善,这点是不能被质疑的。“这种事现在说还太早了,不如多想想让曹军怎么退兵吧。”梓洛柔声劝慰道。吕布又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城内城外依旧对峙不下,日复一日,整座城在阴郁的焦灼中沉沦着,备受折磨。
吕布日夜借酒消愁,揣杯伤怀,毫无作为。陈宫见他如此消沉,内心万分焦急。一日,他跑来觐见吕布:“主公,如今城内外局势紧迫,万不可如此意志低迷啊。”吕布听了只是抬了醉眼幽幽瞥见他一眼,一言不发又举起了酒坛。“唉,主公啊……”陈宫惘然无奈,抱着最后的希望,谏言道,“我这里有一计,或可退敌。”吕布听见他有了退敌之计,即刻眼前一亮,扔了酒坛走到他面前踉踉跄跄地拜了又拜:“先生快请讲!”陈宫捋捋胡子,朝城门方向看去,一边将自己忖了良久的计策说与吕布听:“我们和曹军对峙已有月余,他们粮草必然紧迫,如今若我们派一支精锐趁夜色潜出城去,截击曹操粮队,没了粮草支持,曹军便无法久守,必然撤军。”“此计当真有用?”吕布面有疑虑,陈宫点点头:“当下形势,唯有一拼,固守不出无疑坐以待毙。”陈宫的话令吕布又见到一线生机,恍若变了个人般,精神奕奕了起来,再次感激不尽地冲陈宫行礼:“那一切就听先生安排,今晚我亲率精骑一百,伏击曹操粮队!”“那我便将此计划详细讲给主公。”看吕布再度拾回信心,多少让陈宫欣慰不已,长舒一口气,带着吕布去往前厅进一步商议。
“中午又吃这个么。”梓洛看着眼前的馒头咸菜和白粥,一点食欲也没有了。她身边的婢女一脸为难:“姑娘,您将就下吧,如今城里的百姓都快要吃不上饭了。”
其实说白了,梓洛倒也不全是因为每天都吃这些而吃不下,如今人人头上都有消散不去的阴云,这城里还能有几个人可以安安心心坐下来吃顿饭。梓洛拿起一个馒头塞到婢女手上:“拿去吧,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婢女拿着馒头咽了口口水,还是推了回去:“不不,婢女不敢。”“让你拿你就拿着。”梓洛挡开婢女递过来的手。婢女见梓洛真心要给她,也就没再推脱,一番感激后拿着馒头退出了屋。
“唉。”梓洛闻着咸菜味儿,漫不经心地从桌上拾起筷子,却恍然间,又想起千雪的话来。
“吕布老巢粮食都快吃没了,陈宫一计,说是去截粮,吕布本来是同意的,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变了卦,以至于惨败被捉。”
梓洛拿着筷子愣住了,千雪曾经硬逼着自己听她讲故事,恰好讲过这一点,原本根本听不进去的话,如今城内惨状历历在目,一时间她竟给硬是记起来了。可是自己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吕布,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倘若她说服吕布按照计划行事而成功退曹,那历史岂不是要重写了?可是既然上天让她来到这里,必定有他的用意,没准就是让她来改写历史的啊……
梓洛迟疑地慢慢放下筷子,内心的矛盾像乱麻一样纠结在心口。
究竟是只作为看客袖手旁观,还是……凭着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