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砣的母亲一眼见到了草灵，就问：“你买回来了？我等急了。咱走吧。”
草灵的眼尖，一个年轻的女人进入了她的视野。女人进入了她的视野不足以为奇，惊奇的是这个女人的胸前竞然也有一朵扎眼的小白鸽。这女人越走越近，血红的小嘴，美艳的瓜子脸，一双机灵的媚眼左顾右盼。细细的小腰好看地扭着。四五个20上下的小伙子陪伴着。其中有两个是碰撞草灵的人。那个女人看见草灵的胸前的小白鸽愣怔了好一阵。对身边的人下了命令：“咱这次出师不利，赶急撤吧！”
草灵朝着他们的背影，轻蔑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我看见你们就恶心。”
一路三四十人的队伍，来到了一座新坟前，多数人身着白色的孝衣孝帽孝鞋。好多人擎着纸马、纸车、纸房、纸箱、纸花、还有一捆捆的烧纸等等，还有的人抱着食品盒子，里面盛着猪头、猪肉、小饽饽、碗筷等一应物品。食品盒子，全部都有摆在了茔门的跟前。再往前大约四五步，纸马、纸车、纸房、纸箱、纸花一字放好。在摆弄这些的同时，石花和石盘早已爬在坟上哭了一通。纸马刚刚点上，火势迅带漫延开来，火苗噼噼啪啪地响，年长的一个男子用一根长杆向下一压，马就顺势倒在了火中，全部的纸品很快串起了高高的火苗。火苗奋力地向上舔着，最亲的亲人们，也不闲着，他们把纸盒里的苹果、饽饽、饺子仍向火堆。其他的人们站立在火堆的两边，神情肃穆地伫立着，看着强大的火苗由旺变弱，燃烧的纸灰纷纷扬扬地随风飘去了。像无数的黑色灵魂带着亲人们的思念飞向远方。火苗熄灭了，坟前弃下了二堆灰烬，年长的人向人们示意，站着的人们各自调整好姿势，谁备向光秃秃的坟茔跪磕了。人们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草灵急忽忽地冲到坟前，一身的孝衣孝帽，跪下了：“爹。儿媳妇，来给你磕头了。”
龙黄城，在叶花村的人心中是香喷喷的。
叶花村所居住的地方属于招玲县城管辖，招玲城离村子50里。龙黄城是另一个县的县城，离叶花村140里。在招玲城偏东北，邻近渤海。但叶花村的人们却喜欢舍近求远地赶龙黄城。特别是冬天和春天。
答案就在于龙黄城是一座崛起的港城，人口众多，工商业发达，对粮食的需求有增无减，而且价格要比其它的地方贵，特别是精粮和花生油。
叶花村的人们从年初化冻开始，就遵循着千百年不娈的套路十八般武艺地一路练下去：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正如人们所说的天晒地烤沙个豆咯脚。一脚步入了冬天，那是地净场光。雪花瓢舞，天寒地冻。这时的人们就开始细细地咀嚼长长日子的艰辛，咂摸着其中的滋味，这滋味有苦有甜。苦是主流，甜是陪衬。苦是日复一日的没有光彩的日子，伴随着贫困、失望、伤痛、疾病、灾难；甜是陪衬，甜是短暂。它是一个人的洞房花烛夜，一栋新草房的落成，一个渴盼已久的新生儿诞生，儿女的一次的孝心，或者是夏夜里说书人的一次推心置腹激动人心的故事。这些有名无名的酸甜苦辣，从不会大声疾呼，从不会张扬宣传。它只是在平常的日子里悄悄地改变着自已的体形和容貌。让一个挺拔硬朗的身躯松弛弯曲；花容月貌成了干瘪的核桃，乌云成了银丝。既使到了冬天，是他们应该放松身心的时候了，除了把平常落下的性课加紧补一补以外，他们也是未雨绸缪，料理着来年的细水长流的生活。那就是吃粗粮卖精粮。要卖精粮就要去龙黄城了。而闲散的冬腊月，就是卖粮的最佳时机。
去龙黄城，这么远的路，这里的人们就是用脚板一步一步，一尺尺地量出来的，并量了好多年了。没有牲口，男人们推着轱辘车，一路吱吱呀呀的响着，把高低不平的羊肠路压得一溜歪斜，痛苦不堪。有了牲口，牲口驮大部分，赶牲口的人背少部分。牲口和人仍然是一步一步地丈量，不见多也不见少。所不同的是，日月向前，道路依然，而走路人的面孔却在不断地更换。
草灵的父亲邹银山和同村的张松果年年都去龙黄城，而且一年去不止一次。具体情况视粮食多少而定。去的时候带的都是小麦大米和花生油。留下的是高梁玉米和地瓜干。谁不知道蓬松软和的白面馒头香甜好吃？谁不知道用花生油炸出来的食品喷香可口，一咬一流油。可那时的庄稼人啊，宁愿与这些东西远离。一年到头吃高梁地瓜干。就是玉米面也不能畅开肚皮。特别是那些一箩筐，一炕头。前面抱着后面背着，手里牵着。所谓四兄五弟五姐六妹的人家。干活找不见人影，吃饭时，人头攒动，碗筷乱响。如一群吃不饱的克朗猪。一年360日，能吃上地瓜干和拉嗓子的高梁糊糊就算是老天爷挣开眼了。在温饭都不能解决的年代里，村人绝对不知道或发明不出“营养”两个字。如果其时有人冒然提出“营养”，就如同现代人同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的徒弟讲“金融危机”“宇宙飞船”一样，会把人们吓得摔个大跟头的。庄稼人很会算计，把精粮卖掉，换当啷啷响的铜字和银元。家里的燎油划火，衣裳鞋袜，婚丧嫁娶，盖房垒墙以及意想不到的大事小情，都得靠这几粒粮食呢。要是遇到了旱灾、水灾、虫灾，兵灾的话。全家人就得勒紧裤带，喝凉水了。
以往，邹银山和他的伙计是推着木头车去的，车上装着200斤粮食和50斤花生油。令年，两家都有了小毛驴。他们用小毛驴驮着粮食走长路。还打算不止去一趟。待真得把粮食发到驴背上，邹银山可怜起小毛驴了。他想了想，把驴身上的担子减了30多斤，并移到了自已的背上，他老婆嘲笑道：你也成了驴了，驴驴相惜。吃了午饭，他们就出发了。当小毛驴拴在门旁的树上，张松果扛着粮食袋子往驴身身上放的时候，媒婆张牡丹从小街的一头笑嘻嘻地走过来，问：“张大哥，你这是上哪去啊？”张松果答道：“赶龙黄城。”女人有点大惊小怪：“啊呀呀，这么远的路。你和谁一起去啊？”“和东街的邹银山一块儿去。”松果如实回答。女人说：“真是的。我也没准备好。要不让我家掌柜的和你们一块儿去。那多好啊”。张牡丹若有所思地转身回家了。待张松果和邹银山的一对毛驴的铁蹄踏上村外去龙黄城的土路上的时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张牡丹头发梳得水光溜滑的蜜蜂都站立不稳。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向他们的背影张望了几眼，急匆匆地上了另一条路。
俩人在第二天的旱晨到达了龙黄城的粮油市场，在那里顺利地销掉了自己的粮食和油料。来时空空的衣袋顿时有了真实的重量，向下坠涨向外鼓起肚子来。仅这一感觉，就使人如同饿饥了的人吃了三个猪肉包子一样的心情舒畅。什么寒冷饥饿，两腿酸麻，统统让这几块银的几串铜的哗啷到九宵云外去了。他内心的高兴啊，好似不是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粒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整日整年的在地里劳作，而是走着路走着路，从天上掉下来的。邹银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总觉得那些人东西藏在旧棉袄里不安分，走路急了或者胳膊一不小心，就让它们发出细微的声响。这细微的声响，在他听来，也如同拨郎鼓一样的声震耳膜。过惯了穷日子的当家人，听着这稀有金属的悦耳的声响，就看见了好日子在不远处的闪光的悄丽的身影。这日子令他神醉令他痴迷。这令他神醉令他痴迷的未来的日子只准自己无偿地享用，却不愿与他人分享。那怕只是一点点细碎的金属的声响。另一方面，这细碎的声响响久了。对他人总是一种难以搞拒的诱惑吧。他邹银山可不愿光着脚在棘子丛里走路。他找来了一些破布，给每一块银元穿上了衣服，穿上衣服的银元虽然仍挤在一起，却不在喧哗了。老老实实地睡大觉了。张松果对他这一小心的作法表示了高度认同，说你这老兄八成是让老婆天长日久地训练出来了。拿这几个钱比你的儿子还要紧呢。其实，邹银山的心里始终装着老婆孩子呢。他给儿子称了一把糖瓜；给女儿买了一双袜子；给老婆选了几个色彩不一的线团。唯独没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钱。吃过午饭，他们就开始往回走了。这午饭，也算是奢侈的，是在饭店里用的餐——就是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半白不黑的冻得硬硬邦邦的馒头在热锅里烩上一烩。加上一点儿烂白菜。最多花一个铜字儿。在他们心满意足地用餐的时候，他们的小毛驴儿也在店外呼哧哧地嚼着夹着麦麸的草料。碗里见了底，他们的屁股并未离开了热度不减的板凳面，托延着时间，让店外的小毛驴儿尽量地吃饱喝足。同时他们的鼻子还可享受从大灶上飘来的炒菜的一阵阵的肉香味。冬天的太阳耐不住思家的清冷向西斜了，人和毛驴早已缠上了归家的绳子路，这时的绳子是从在地上长出来的一根捋不顺理不直的长藤，顺着这根长藤不停歇地送下去，就能摸到自家的瓜了。其实，人和牲口早就腿酸麻了，真应该好好憩息一下了。但是前面的瓜在人们心中冒着炊烟呢。你瞧瞧，两头小毛驴儿低着头，四只蹄儿有节秦地敲打着大地的鼓面，达达达，达达达，啪达达，有时候还会冒出金色的火星子，在漆黑的夜里点缀出耀眼的灿烂。驴蹄制造的灿烂终归是有限的，而头顶的金星是无限的，它们不仅数量多，而且持久。有好几次，两人的眼皮黏黏的，金亮金亮的毛戎戎有小星星跑远了，抓不住了，这可不得了。邹银山的嘴唇咬在了驴屁股上。面张松果的鼻子压在了石头上。天空中的启明星也从东行到了西。凭记忆，他们已到了马虎岭。马虎岭，听听这名字吧，也让人不寒而栗，说明这地方曾经让狼控制过。当地人称狼为马虎。这里有近20里长是高高的荒岭，荒岭中出没四五条深沟，沟涧里到处是杂树乱草，秃石怪岩，流水淙淙。野兽出没，山鹰盘旋。20里以内是见不到一间房的，更别说是人影了。不管是白天和黑夜，路人到了这里双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过了马虎岭，离家也就20里路了。两个的瞌睡全没了，精神抖擞，手里死拽着同样高度警惕的毛驴，希望快快地通过令人心悸的马虎岭。
为了给自已壮胆，也为了赶跑一路的磕睡虫。邹银山故作轻松地吹起了口哨，口哨的内容是变化的，从京剧调儿滑到了吕剧调儿。又从山歌调儿调到了老牛大憋气调儿。总之是变化多端的，让人捉摸不透的。而脚下却是加快了速度，小毛驴的后腚上不停地受到了不友好的打击。如是后面有小鬼儿追着。
离天晌还早着呢，邹银山的家里和张松果的家里的烟囱同时窜出了炊烟，好像是两家商量好了的。这炊烟很急切很温馨像一根充满希望的蓝精灵一个劲的向上攀升，然后极不情愿地散在冷清清的广阔的天空中，随即空气中游动着浓浓的葱油花饼的香味，紧接着是炒菜的香味。有行人摸不着头脑张嘴胡说，是不是那个馋老婆趁着男人不在家偷吃好东西啊。人们所说的这个馋老婆是本村人，名叫赵爱香，身体有点病，粗茶淡饭难以下咽。一旦男人下地干活了。把两个孩子往街门外一推，拴好门。滋滋滋地和面烙饼打鸡蛋，吃得两嘴油汪汪的，也不顾及孩子在门外喊叫打门。久而久之，馋老婆的名声就传遍了村里。不过这次可实实在在地冤往了馋老婆了。这两家的女人都在做好饭迎接即将回家的男人。通常情况下，赶龙黄城的人，一般在第三天上午回来了。现在已经是他们走后的第三天了。所以这两家的女人都在做迎接男人回来的准备。
邹银山的女人手脚麻利地络好了白光光的葱花饼，粉条子炒白菜也盛在细红泥碗里，菜里还有平日极少见红肉丝。满屋子的油烟和肉香味。使原本黑幽幽的土墙壁愈加黝黑。正在炕上做花的草灵赶紧关好了房门。她是怕黏稠多情像妓女般的蓝黑油烟不负责任地呛黑了白净的花网子。但是她的鼻孔是关不住的，油和肉丝的的香味反复冲击着她的饥饿的嗅觉，使她的味蕾疲于应付。而她弟弟则不同了。他早已从街上玩耍的伙伴堆中主动地转移了。他第一次回来说是喝水；第二次进家说是拿鞭子；第三次说是鞋破了。他的妈妈感到奇怪，掀开锅时，她大吃一惊：完整的一张白面饼，撕扯成了破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