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灵姐弟妈妈到村口望了三次,其中一次还见到了张松果的一对儿女。人是经得住望的,天空中的太阳经不住望的。她们遥望通往龙黄城的路,太阳在西边遥看她们。她们欲望第四次的时候,张松果来了,后面牵着一头小毛驴——草灵家的小毛驴。
张松果的脚步无力,脸色灰蒙蒙的,一副无可奈何失望至极的表情。他带来的消息是夏天的一场龙卷风,瞬间把娘儿仨和这三间草房吹得东倒西歪。
邹银山遭人绑票了。
张松果从口袋里沾出一张折叠的整齐的灰草纸,上面上下两行扭七歪八的毛笔字:三天内拿赎金300大洋送到指定地点。要是报了官,撕票。
这哪里是什么毛笔字,这是一把把黑色的钝刀子,硬生生地割娘仨的肉啊!
张松果说,他们一进入马虎岭,就感觉黑风凄凄的,头皮发麻小腿打颤,还听到几声狼嚎。他们不敢怠慢,缰绳抽着牲口的背快走。张松果心里还一个劲地祷告;天老爷爷,保佑我们啊……驴蹄子胡乱地敲着灰白的路面,像有人在不间断地捣着他们的胸膛。黑灯瞎火地也不知行了多久,估计快出马虎岭了吧。他和邹银山的后背都让汗浸透了。正寻思着小憩一下,在路旁。一伙“马虎”(狼),一伙两条腿的马虎扑了过来,长枪短棒的,大囔小叫的。松果朝银山喊了一声:“快跑!”。撒开了丫子,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棒子。天亮了,他才从枯草堆里钻出来,还好,牲口都在,唯独缺了邹银山。在小毛驴的耳朵上发现了一张醒目的纸张。才知邹银山在他们手上。所以慌慌地脚不沾地地回来报信。
张松果临走时说,他家里还有13块大洋,他已和老婆商量好,需要时就去拿吧。
半个时辰以前,家里还是阳光明媚的,现在屋里连空气都是又黑又苦的。一家三口像得了瘟病的鸡,蔫头耷脑的,让冷冷的锅灶一直冷着,第二天还是冷着。
第二天早上,草灵见到母亲的两眼浮肿,平常引为自豪的一头乌丝竞现出了数根白发。这让草灵极为心痛。这可愁煞了母亲,这一笔天文数目的钱让她上哪儿去弄呀!看来,这当闺女的得豁上了啊!
村边的小河已成了一条冰河,冰河上是一层银霜。有几。草灵蹲在冰上,就想起了夏天和弟弟在河里捉鱼的情景。那时的萝卜丝大的小鱼自由自在地在水里动。而自已则就是那自由自在的小鱼。现今小河让冰履盖了。小鱼看不见星晨,看不见太阳,刚一见到太阳,就遭到被人捉住的厄运。真是太不幸了。有时候,这人和小鱼一样啊。
草灵慢吞吞地沿着村街向前走着,低着头。以往的日子,草灵的双脚是有弹性的,鞋与地面一碰,嚓嚓嚓,多筋道。可此刻呢,踢踏,踢踏,踢踏,沉闷而又拖拉。街上的人比平时多了。人们在叽叽哝哝地说着什么。草灵到了近前,人们好像一下子成了哑吧。草灵一拐过墙角,人一下子又成了响巴。
“现在的世道越来越不像话了。断道劫路的越来越多了。像邹银山这么老实巴交的两脚踢不出个屁来,咋就让人绑票了?他的家里,谁不知道,有几个大子啊?”一个快嘴快语的女人说。
“真叫人纳闷了啊。按照张松果的说法,他当时后腚上挨了一棍子,并不太疼。后面也没有人追他。一般情况下,抓两个岂不钱更多……他找到小毛驴时,驴耳朵上还绑着一张纸条。这不明摆着让他回来给家里报信吗?要我说啊,他们要劫的恐怕就是一个人。”一个略带苍老声音的语言。
“嘿嘿,我说老嫂子,你简直可以到衙门里当差办案了。要300块大洋。真能吓死人。他邹银山就是把老婆孩子都卖了,也哗啦不齐这300块。这不要人命吗。我看八成他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物吧。”“噗”的一声,好似某人擤了一把鼻涕。
“我说啊,大方瓜这次又……”这是“鸭肠子”的话音,他还没说完,有人止住了他:“你咋还叫人外名呢。怪不得你那天挨了两巴掌呢……”
“一般情况下,可能出在他那闺女身上。他那个俊闺女啊,是什么闭月羞花的,沉那个落什么燕的,老鼻子小伙子到她家去转转的。转进去了就麻勾腿了……而那闺女又死看中石砣了。有些人还不气的慌。如有那个捞不着的,背后使个坏心眼子,做个扣子,让邹银山往里跳,他还能逃过去?看来这女人太俊了不见得就是福啊……”苍老声音的一番指点江山的语言,得到了大家的“啊啊啊”的回声。但是草灵的耳朵已经患了短暂的失音症了。
张牡丹对草灵的到来并不感到特别的意外,反而有五成的喜悦。但是她的脸上却是有五十分的意外。五十分的平静。
“噢哟,我的侄女。你从来不希到我家来。令天咋有空来啦?”
“二婶,你不是一直给我找婆家吗?我想通了。最好后天就让人把聘礼送来。”草灵是开门见山,直里胡同撵驴。
“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大闺女自己找婆家的,这多丢人。”
“男方愿意。我同意。有什么丢人的?我听说的那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特有钱。要是行,明天就得送300块大洋来。”
“噢哟,我可草鸡了。你莫不是又送给我一包草骨节吧。我是“干操心”啦。”张牡丹故意把黄脸一崩,站起身朝正间门外走去。但是脚步却是慢慢腾腾,拖拖拉拉。
“二婶,你别拉撑劲了。咋就知道翻小墙呢。那壶不开提那壶。你要不干拉倒。我找别人去。像我这样的黄花闺女,要是撒出贴子去。那些见到我的人,保不准能争得打破头呢。你信不信?”
“信,信信。二婶我算服了你了。”张牡丹心时一阵大喜。多日郁积在肚子里胀气“休”的一下撤光了,让这件从天而降的好事。不过草灵的一席话,逼她有了紧迫感。草灵明确地告诉她:“明天傍黑前,必须把300块银元送来。娶亲的娉礼另算。办不到的话,俺嫁别人去。”
“行,行。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张牡丹又分外地强调了一句,“你妈同意吗?”
“给我找个有钱有势的好婆家,都巴瞪不迭,哪有不同意之理?”
“我和你妈是十几年的好姐妹了。呃,今天早上,我刚听松果说了你家的事。你不知道我多着急多难过。吃不下睡不着的。还哭了一顿。我狠不得把我自己卖了,凑俩钱给你家送去。我东打腾西摸索,抠擞了七八块大洋给你家送去。你就来了……我们全家宁肯不吃不喝,也要帮你家度过眼下的难关……你说。”
草灵不再听她罗嗦了。
回到家的草灵一眼看到一个相当熟悉的中年女人坐在炕沿上和妈妈说着话儿。草灵的的腿一下子被人抽了劲,软软地倚在了门框上。
一方暗旧的包袱展在炕中间,解开了,里面是银的铜的。石砣妈说:“这是我家的老底了,我和死去的老东西一辈子就攒这么点景。51块大洋和一些铜子儿。我准备把家里的一头驴卖了;再把两头老母猪也处理了。我再向亲戚借一点儿,咱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当家的赎出来。钱花了咱可以再挣。这些****的绑票的,真不是人种。抓住了就应当千刀万剐。”
“我和村连防队说了,可他们说那个地方人烟稀少,绑匪又狠狡猾,看看能否在交钱的时候抓住他们,现在想办法保住人再说……”
草灵的鼻子酸酸的,眼睛一阵起雾,模模糊糊的。她把炕上的包袱重新包好,惦了惦,很重很重。放到石砣妈的手里,语调轻松说了一句话。但两个母亲却能从轻松的语调中捕捉到了难以压抑的哭韵。
“大妈,这钱用不着了。我家的钱够了。”
草灵妈强笑道:“嫂子,你看这闺女真哄咱们,这钱差得太……”
还没等她们缓过神来,草灵绝然把自己关在闺房里。窗棂上洁白的窗纸上有两个望门洞,两束阳光毫无拘束地照进来,在被面上忧伤地点一朵星,又点了一朵金星。草灵扑在被面上,被面上叫咸水湿了一片。她的咆咽声明显得透着当地民间小调的韵律大多是自己的独创的内容。
“呜……呜,石砣哥,咱俩是有缘无分啊。呜——我是没有办法啊。我不能看着我爹的死活不管吧。呜——为了凑钱,我只能把自己嫁与他人,就是把自己卖了。呜——你听见了吗?呜呜呜——如果有来世,我就,呜呜,还跟……着你……”
草灵在炕上呜呜咽咽,恕恕叨叨。而远在20多里外的林家庄的林雅兴,靸拉着歪了帮的新鞋,一跛一歪地上了村边的小木桥,一蹁腿又跨在了石碑上,对着叶花村的方向,嘴里恕恕叨叨,念念有词。脸不知有多久没洗了。左眼角上一粒眼屎,右眼上一粒眼屎,像两块干硬的臭鸡蛋黄。而他的父亲却在叉河湾旁悠闲地钓鱼。
按说冬季的冬月,水面上早已结了冰的。但这个叉河湾的一半是不结冰的,任凭是三九严寒,雪花纷飞。据说这湾的北面是一条几十里长的金牛岭,叉河湾又恰在金牛岭的尾巴上,尾巴上常年有泉水咕咕地涌现。泉水清澈,绵甜,恒温。就是人们穿着厚棉袄,戴着护耳棉帽,藏头缩肩的日子里,这一半的湾还冒着缕缕的雾气。这叉水湾不仅面积大,还挺深。据说三个成年人那么深。一般人是不敢下去的。里面杂鱼成群。在冬天,天晴无风,林雅兴的父亲拿着自制的渔具来这儿等到鱼上钩,有时候运气光顾和话,还能钓上一条半斤多的红鲤鱼呢。
他把鱼钩沉在了水里,鱼钩上是香味四溢的鱼铒。对鱼铒的成分,他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在寒冷的冬天是难以找到到蚯蚓的,但可以找到人工“蚯蚓”。他把玉米面、豆面、麻散、等合在一起,再加上一点香油。制成鱼铒。在冬天里同样能钓到一些鱼,但他最大的希望是能钩到一条红鲤鱼。红鲤鱼色泽鲜艳,肉质鲜美。在当地的集市上也是不多见的,是馈赠亲友的上等佳品。所以在钓者当中,以能钓到一条红鲤鱼为荣。他在这儿候了将近10天了,在他的水桶里只是一些三两二两的野鱼。这一天,天空是难得的明丽,上午的阳光比平日里温暖了许多。湾的水面让太阳渡上了一层胭脂,上升的水雾朦朦胧胧,似梦似幻。老林手握鱼杆凝望着雾腾腾的水面。许久,他的眼睛有点迷糊。此时的手一一抖,他的眼睛瞪大了,知道鱼咬钩了。他迅即往上一提,呀!心里一阵狂喜,是一条红鲤鱼呀!真是喜从天降。
“老林,家里来客人了。是喜事呀。”林氏从雾气缭绕的湾边绕过来。
来的是张牡丹,她的到来是渴极了的人见到了一湾清泉;母亲终于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两个女人见了面,手拉着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说实话,林氏是非常瞧不起张牡丹这样的女人的。这样的女人就凭着两片瓜啦嘴,巧舌如簧,把灯草说成金条,把蛤蟆绘成孔雀。目的就是挣几个大子啊。但是,这次,毕竟是张牡丹提前通风报信,才有机会让草灵的父亲进入了老林设计好的扣子。才使得草灵,儿子雅兴的心上人,不明真像心甘情愿地做了他们家的儿媳妇。这么说来,不要说300元,就是600元也值呀。 张牡丹从林家里出来时,真是从头到脚武装起来,几乎武装到了牙齿。头上是银簪,耳朵上是银环。上下一新的细布新衣。脚下是一双素花的结实的布鞋。膘包出明显得鼓起来。沉甸甸的大洋把把衣服抻出了邹摺。一走路,这大洋的边缘一个劲地与皮肤过不去,说痛不是痛说痒不是痒,是很舒服,很霸气,很底气,很张扬的感觉,让人的膘杆不得不挺起来的雄壮。
自从钓到了这条条鲤鱼,林家始终弥漫着兴奋的暗流。做人低调事事不张扬的老林,见人就有意无意地宣扬他的辉煌的战绩。他把鲤鱼养在自家院子里的一个临时挖的一个池子里,一有空就倒背手观看鲤鱼悠久雅的和身姿和动作。常对陪他观看的林氏说:这是一条吉祥鱼,给咱们林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
“是啊,多亏了这条鱼的照应,咱的儿如愿意偿了。”
“我说吗,咱老林家上有天照应,下在鲤鱼神照应,没有办不到的事。”
可我总觉得嗅 亏欠人家,要是将来亲家知道了。指不定多恨咱家呢?
“咳!操那么多心干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咱多给他们钱就是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么。”
可有那么一天,大约是鲤鱼进入老林家的第十天,老林早晨悠然地渡到池边观年心爱之物,愕然发现,漂亮的红鲤鱼翻肚了,一动不动。
不久,有人说,林家村的林雅兴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脸色红润起来。脸上还加了两块带腿的圆玻璃。见人未开口先笑。有人问他:“有媳妇了没有?媳妇是哪个村的?”他马上回答:“有啦,有啦。是叶花村的。你知道叶花村吗?什么?不知道。我告诉你吧。、叶花村有花有叶。叶子长得绿,花儿长得好看。从村子出来的女人啊,那别提多俊啦。”
只是他的腿呀,走起路来不那么平衡,往上一钻一钻的,让人觉得他的足下总是坑坑洼洼 ,别别扭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