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要落山了,黄芩牵出自己的马,提枪骑马出了庄,向门上庄客说:“小姐派我有公干!”就打马往西而来。乘着月色,几十里路,很快就到。离高家墓地三里之遥有一片小枣树林,黄芩下马在树林中将马拴好,他提枪往墓地而来,他躲在一处小山包之后静静地等待。约定更后,就见一白衣“鬼”,胸前吊着尺来长的舌头,长啸着来到墓地。他正准备上前,却见月光下一身穿夜行衣的人突然窜出,手执闪光的宝剑向那白衣“鬼”砍去。那“鬼”头一低,头上的饰物被削去,那“鬼”也呛啷啷一声亮出了宝剑,原来是一个人,在月光下和夜行人对打了起来。月光下细看,黄芩认出那夜行人正是仆固芳,他也不容多想,就抛下了枪,也挺剑向那“鬼”直奔过去。开初,就一个仆固芳,那“鬼”还能招架得住,现在又平空添了一个黄芩,两人战他一个,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三人打了一会,就见黄芩弯腰去摸靴筒,那“鬼”突然开言道:“兄弟手下留情。”黄芩突然住了手,他听出这是他哥哥高尚的声音。原来三人刚开始交手的时候,高尚并未认出宽边帽拉得很低的高固,但渐打渐觉得他的招数很熟,等到高固弯腰摸靴筒时,高尚认出他是高固。高固自小曾练就了一个绝招,这就是他靴筒里备有一双铁箸,到关键时他弯腰摸出铁箸,直奔对手两个眼珠而去,名曰“双龙抢珠”,百发百中。高尚今见他要用绝招,知道此招厉害,情急中叫了一声。这一叫,高固马上停了手,仆固芳也跳出了圈外。在高固离庄后不久,仆固芳一方面是对高固独自前往不放心,另一方面也想看个究竟,所以就在其后暗中跟随。到了枣树林,她见高固的马在此,也就下了马,将马和高固的马拴在一起,持剑而来。等到她看见装鬼的高尚出现以后,不等高固动手就迎了上去,两人打在一处。等三人停手以后,高固对高尚骂道:“你投身叛贼,父母被你害死,我也被迫逃身在外。高氏一门因你而家破人亡,你有何脸面自称高氏子孙,谁又是你的兄弟!今天我要亲手杀贼,以告祭父母在天之灵。”说着又要挺剑上去,高尚立即制止说:“兄弟,你屈杀为兄了,先听我说!”仆固芳听到此,忙上前来劝阻高固说:“先别忙,这其中好像另有隐情,不妨听他把话说完。”高尚又说:“兄弟且听我把话说完,你了解了一切内情再动手杀我也不迟!”接着就把他如何陷没在叛军中,又如何暗中助唐军之事说了一遍。临了又说:“如今,长安百姓听说太子已在灵武登基,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反抗叛军,以响应太子,使叛军不敢轻易远出。对此,安禄山大为恼火,派我去往长安,督孙孝哲、张通儒安定长安局势。我想同罗部前不久去攻陀螺庄,不战而返,必是被诱反后大有悔悟之意,我此去定可离间他们与孙孝哲的关系,逼他们返回朔方,以削弱叛军之势。但时值中元,我想先回灵武祭拜父母,可当朝并不了解我的良苦用心,把我当叛贼看待,下令满门抄斩,我又在叛军中隐匿身份,怎敢当朝辩冤?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想起一门被杀之事,肝肠寸断,欲哭无泪,又谁知兄弟却漏网逃脱在外!”听到此,高固沉思良久才说:“你既到庄拜祭父母,又为何装神弄鬼,使全庄父老惊恐不宁?”高尚说:“兄弟你怎么糊涂若此?试想,我如公开上坟拜祭,一旦被人识破踪迹,定会报告当朝,朝廷岂不派军追捕问斩!不得已,我才出此下策。其实,有时我也真恨朝廷不明,错杀父母,但又转念一想,我本是身陷贼中,是自愿为内应的,此等情形别人怎得知道?我如今如赌气罢手,已是欲罢不能了。一是自小读圣贤书,若说治国平天下,为兄无此才能,但也不忍心助纣为虐,残害天下百姓;二是我的真实用意一旦为安禄山所察知,必死无葬身之地,我只能深藏不露,按此路走下去。”不等他说完,仆固芳就急切地问:“那先生岂不是身陷狼窝,自蹈死地。今既已远离安禄山,就不必再回去。”高尚苦笑了一下说:“我现在是功不成、名不就,就这样离开安禄山,在天下人的眼中,我还是一名叛贼,我将如何自辩?我如能策反阿史那从礼部回到朔方,日后天下平定,他们即可为我的证见,到时我如辩冤,岂不易如反掌!”
高固说:“如今,我和仆固小姐不也可为你的证见?”高尚又苦笑道:“你们只是听信了我的一面之辞,又无其他实事为证,即便你二人想为我辩冤,如何能让当朝信服?”高固一想:此话有理。他略一沉思又问:“那你就一直待在贼军中?”仆固芳又接说:“安禄山狡诈非比一般,一旦为他所察觉,先生岂不是难以脱身?”高尚又苦笑道:“这一点我何尝不知!只是倘若真相能大白于天下,我死也值。”高固问:“难道就再无其他办法了吗?”高尚说:“兄弟放心,我也并不是个傻瓜,单等着去任人宰割。一旦情况有变,我会有办法离开叛军的。”说话间,天已快亮了,仆固芳提议说:“不如先生先随我们回庄,以后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高尚说:“不可!我此次灵武之行,知道兄弟在你庄上,又得小姐照顾,已是意外之喜,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我还要去干我的大事,今天你二人已知我的心思,千万不可有丝毫的泄露,否则不但我有性命之忧,更重要的是可能会坏唐天子的平叛大计,切记,切记!”二人点头道:“这个自然,不需叮嘱。”高尚说:“天快要亮了,你二人快快回庄,我在灵武之事已了,这就动身到长安去。”高固泪流满面,拉着高尚的手,再三不忍。高尚笑说道:“弟也是大丈夫,自小志向远大,不可为儿女之态。”就再三催他二人回庄,举手抱拳说一声“各自珍重”,就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高尚走后,高固和仆固芳才到枣树林里解开马缰,骑马回庄。自此,高家庄一带绝无“闹鬼”之事,这里的人们逐渐恢复了平静,男女老少又各自营生。
高固在回庄的路上心情很复杂,先是想到父母惨死,至今沉冤未雪,自然是两眼落泪;又想到今已明了家兄并未为虎作伥,而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似又有几分欣慰;继而又想到自己如若长期在清水庄隐匿身份,何日是个了局?今若离开清水庄到前敌去投军,可舍不得离开仆固芳,若长久在庄上这样待下去,等到天下平定,自己仍是白领一身,作为堂堂七尺男儿,岂可老死床箦?忽而又想到,高尚此去吉凶难卜,无意中又多了一份挂心,究应怎么办?和他并马徐行的仆固芳了解了高尚的所作所为,知道高固并非朝廷叛逆家人,心中甚喜。但她深知高固决非久为碌碌之人,今见他在马上沉思不语,就知他心有所图。她也担心高固今既了解了高尚的行迹,会不会另图进身,就试探着问:“今晚之事,对你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也不枉辛苦一趟。”高固这才回过神来,忙问:“喜从何来?”仆固芳笑说道:“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过去你总认为高尚是投敌叛国之人,累你隐名埋姓,到处逃亡。如今,既已知道乃兄并非真心投敌,而是身陷贼中,却致力于报效国家,日后真相大白,正可洗雪前耻,光宗耀祖,岂不可喜!但不知从今往后,你作何打算?”这一问,使高固嗫嚅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我心绪很乱,正不知怎么处,还望小姐指教。”仆固芳佯怒,哂道:“什么小姐小姐的!你总这样称呼我,明摆着见外。”高固又嗫嚅着说:“这在外人面前,似乎是大不敬,恐有议论。”仆固芳大怒道:“你我二人之间,关外人什么事,难道我们是为外人议论而活着的!”高固不知怎样回答,一时语塞。
停了一会,仆固芳又和颜言道:“我为你而计,不如先在庄上待着。我听说圣上已命郭子仪大军回防灵武,以备收复二京,这样一来,我父亲必定随军回来,到时候我可找机会向父亲道明原委,使你有出头之日。我想,要收复二京决非易事,大战也不是一阵两阵就可见分晓的,也不怕你没有英雄用武之地。”听到此,高固心头一喜,可又转念一想,这让别人知道,会认为我是靠一女子求取进身的,这传扬出去,岂不惹人耻笑,就急忙说:“这,这似乎不妥。”仆固芳朗声笑道:“什么妥不妥,你是怕人说你是靠裙带关系进身的吧?实际上,功名不功名的,不是我们所追求的,为国出力,上阵杀敌全靠自己,这是别人强求不了的。倘若你军功显赫,也是不容别人抹煞的,到时候水到渠成,并非自己刻意追求的。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些腐儒之念?”说罢又放声大笑。月白星隐,这笑声在晨曦中空旷的山峦间回荡,高固也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不觉已回到庄上,高固仍称黄芩。
而高尚自离了高家庄后,一身平民打扮,非止一日进入长安,他立即去见孙孝哲。孙孝哲自平了陀螺庄后,自认为可以杀一儆百,就不以其他义军为意,又在唐宫中花天酒地,过起歌舞升平的日子来。这天,他正在和属下开怀畅饮,门上来报:“中书侍郎高尚到!”孙孝哲闻报心中一惊,赶快命撤宴,然后衣冠整齐出宫来迎。两人见面寒暄一番,相揖着进入唐宫,分宾主坐定后,高尚开言道:“大燕陛下听说长安近郊多不安稳,闻将军受惊,特命下官前来慰劳二位将军。”孙孝哲忙起身向东施礼说:“谢陛下隆恩!”又回过身来对高尚说:“也谢先生劳顿。想些许毛贼能成得什么气候?有我孙孝哲在,长安定可固若金汤。”高尚微微一笑说:“我也曾对陛下说,孙将军年轻英才,由他镇守长安,陛下可高枕无忧。”只这一句夸奖,孙孝哲只乐得心花怒放,立即吩咐备宴,为高尚洗尘。
酒席宴间,高尚徐徐问起:“下官今日进入长安,怎么没有见到张将军?”孙孝哲回答说:“他原住在南内,近来崔光远不知何故失踪,他即移住京兆尹府。”高尚只微微一笑,也不再问,只说喝酒,也不再谈他事。高尚心知张通儒历来和孙孝哲不合,必是借机搬出,不愿和孙孝哲同居一处。但唐原京兆尹既已投降安禄山,今又何故失踪?原来崔光远投降后,安禄山仍以他为长安京兆尹。但唐肃宗于灵武一即位,长安到处传言说:“太子将提朔方军来攻长安。”长安叛军一日三惊,崔光远以为孙孝哲等将要逃离长安,就借口说要保护孙孝哲,派京兆军日夜守护在孙孝哲宅外,实际上是防他逃跑。孙孝哲大怒,但因他是京兆尹,从职责上来讲,又有正当理由,却奈何他不得,孙孝哲只得派人到洛阳向安禄山告崔光远的状。崔光远得知这一消息,就和原唐长安令苏震商议。为免遭孙孝哲毒害,他们就和陷在长安的唐府、县官员十余人,利用崔光远京兆尹主管长安治安之便,于夜间开城,逃出长安,到灵武投奔李亨。因唐肃宗正当用人之际,也就以崔光远为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命他到渭北去招集官吏、散兵、百姓赴灵武,以削弱叛军之势。为了给其他从叛军盘踞区投奔灵武的吏民树立榜样,唐肃宗又以苏震为中丞,其他同往者都一一安排了职位。这消息一传出,原唐官吏投奔灵武的就更多了,如肃宗朝的侍御史吕湮、御史中丞崔器和起居舍人、知制诰杨绾等。其他人倒还罢了,内中有四十二岁的大诗人,原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帐下的监察御史,原安西、北庭节度判官岑参这时也到达了灵武。在这之前唐肃宗对他所写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诗十分欣赏,于是就以他为秘书监,留在自己的身边。另外,在中唐时期赫赫有名、时为开封尉的李勉,这时也到达了灵武。唐肃宗因他是郑王元懿曾孙,又是汉、褒、相、岐四州刺史,安德郡公李择言之子,就拜他为监察御史。
李勉到达灵武后,见塞上精兵皆已调出随郭子仪在河北征战,只留下老弱守边。而唐肃宗新朝初创,文武官员不满三十人,尽皆朝衣破旧,同盛极一时的天宝朝相比,真不可同日而语。但最不能使他容忍的是,朝廷初创,法令制度尚不健全,而一些武将自认为随唐肃宗到灵武,护驾有功,渐生骄慢之心。尤其是大将管崇嗣上朝时竟然背对朝堂,在台阶上席地箕坐,言笑自若。李勉大怒,当廷弹劾他不遵礼制,笑傲朝廷,请求唐肃宗将他下狱。管崇嗣这才大惧,上书请罪。后唐肃宗赦他之罪,将他从狱中放出。管崇嗣从此一改旧习,不敢再犯,朝制也一时整肃。唐肃宗叹息道:“吾有李勉,才有朝廷至尊。”由此更重李勉,到灵武来归附新朝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了。
安禄山得知上述情况,十分恼火,大骂孙孝哲是无能鼠辈。他惟恐长安有变,这次派高尚到长安来,正是想利用他稳定关中局势。而在酒席宴间,孙孝哲怕高尚回洛阳后在安禄山面前说些对自己不利的话,所以就以“不知何故”几个字,把崔光远投奔唐肃宗一事轻轻隐过,又将张通儒与他不和而搬出唐宫移居京兆尹府之事也隐过不提。对于这一切,高尚心中像铜镜一样明,他却一笑了之,再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