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这里茅塞顿开: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原来脏话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艺术”拿来卖钱的。可同时又不免对自己固守多年的“不说一句脏话”的最低防线怀疑起来:不说脏话,怎么“发泄”?如何“现代”?何以“潇洒”?岂不成了跟不上新潮的老古董?正心慌之际,猛地想起一个人来,顿时气壮如牛。这人便是鲁迅先生。他分明是对脏话疾恶如仇的同道,有文为证:“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鲁迅先生的笔犀利如刀,骂起坏人来从来都是“一鞭一血痕”,酣畅淋漓,世所共知。但从未见先生用脏话“发泄”过一句,反只见他对“国骂”恶习的厉声痛斥。或许鲁迅先生不会想到,在他作古多年之后,脏话、国骂非但不见一点退潮的迹象,反而大有“蛙声一片”之势,并开始向小说、电影、电视、广播、杂志等媒体大举进军。现在看,连音乐也不能幸免了,不敢想接下去该轮到什么。前几年,有一本由西北挺进到全国的小说,书内除了数不胜数的“此处删去多少字”之外,几乎隔几页就有露骨的肉欲描写和脏话扑面而来,躲不胜躲。结果,本来呼声不错的作者落得口碑不佳。有一部电视连续剧,主题、内容、表演还算上乘,可惜脏话连篇,演来演去,只听得屏幕上骂声朗朗。再翻翻那些街头报摊上的垃圾刊物,更是语言污染的重灾区,除了“×”,就是毫无遮拦的粗话。
在我们提倡了多年“五讲四美”之后,叫文明人羞于启齿的脏话竟如此肆无忌惮地出现在大众传播媒介上,实在叫人脸红,也叫人费解。粗分起来,那些有“脏话癖”的“作家”、“明星”无非是两类人:一类是自诩为观念很“前卫”的人。在他们眼里,不说脏话不潇洒、不时髦。似乎艺术越是粗俗,越是痞气,骂骂咧咧,那才越“现代”,也越“大腕”。另一类是自身文明素质本来就很低的人。这些人从来没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不懂得文明修养为何物,一夜之间突然成了什么“星”。这些“星”们满口污言秽语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本来就这样。要让他们学好,得重新送到幼儿园去回炉。
出于艺术上的需要,在文学作品中极谨慎地用一点粗话是可以理解的,这连名家也不能免。现在的问题是,一些人已经走到了拿脏话卖钱的地步。他们的价值观、廉耻观变了,不以说脏话为耻,反以为荣,把舞台、荧屏、文学当成放纵自己、炫耀自己的天地,而不讲社会责任、社会公德,连最低的语盲文明都不要了。艺术家们如果有心净化别人,先把自家打扫干净。那些有说脏话瘾的“家”们、“星”们,如果拿不出有思想、有品位的东西来,至少别用脏话来污染环境。有关部门要理直气壮,对脏话就是要“管、卡、压”,不可认为是“小恶”而让他们恣意妄为,玷污我们的语言。
人生忠告
不说脏话是一种廉耻心,是文明的底线,我们还能往哪儿退呢?
真正的幽默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其实怕出名的又何止人猪二兄?名烟上市之后,我公安战士每年都得捣毁许多制假窝点;一百元的票子面世以来,再愚蠢的店铺老板也得拿在太阳底下查看一番。幽默也一样,自从西风东渐、国人又大倡“轻松”以来,我们走路都得戴上放大镜,生怕踩着了幽默的主儿。
置身于这样的时代而不懂幽默,就像名列官场而不会蛇行匍匐,坐拥包厢而不知眉目传情,你注定要寸步难行。于是幽默——这个所谓的“幽默”,逼得我们“幽”也得“幽”,“不幽”也得“幽”。
所以我们的影视名字都改成了“戏说”和“调侃”,报纸上每天都刊登漫画和幽默小段,这些杂志的主编和编辑,每月都约好时间,要我们站在书报摊前,跟着他们成群结队地笑个不断。
然而,真的幽默产生了吗?没有。就像羊毛太贱,牧主就往里面渗清油:辣面畅销,买主便会发现一些用红水染成的麸子;学雷锋喊叫得过火了,一些孩子就把自己家里的钱偷来交给解放军。同理,对幽默的大肆宣扬,并没有产生幽默家,只是多了无数的二丑和小花脸。
真正的幽默得之于天然,它的本质是讽刺,是对世相人生中一些无价值事物的热嘲和规劝。用鲁迅的话说,是“恰如父母对于孩子的痛斥,是与热泪俱下的鞭子”。而我们今天无数打着幽默的招牌,大做其调情生意的幽默家,之所以使我们头晕、恶心、胃里的东西往上泛、并伴有轻微房颤,原因正在于这些主儿缺乏知人论事的脑袋、洞晓人生的眼睛和拷问死神的勇气和神经。
我曾经见过两则令我终生难忘的故事。
一个说,在沙皇专政时期,有路人掉进了冰河。他就大喊:“救命啊,救命。”可岸上的警察却充耳不闻,仍旧吃他从摊上抢来的果子。最后,落水人心生一计,改口大喊:“打倒沙皇,打倒沙皇!”警察遂转身向他奔来,将他从水底捞出,并判了刑。
又一则说,在文革时期,有一人被指控为特务,革委会就用烙铁刺面,在其脸上写了“特务”两个宇。后经调查,发现其人不是特务,然而烙字不是铅笔画,橡皮擦不掉,于是在“特务”二字前再烙上“不是”二字,以正视听。后又有革命群众送来证据,证明他还是特务,革委会主任想来想去,就又在“不”字上加了一个“辶”字旁。
我理解的幽默就是这种用喜剧的桅杆揭开人生的虚幕,把世相人生的残酷和冷漠化成一阵笑烟给人们看的艺术。它不是葛优,不是陈佩斯,不是一切靠在舞台上扭模特步、翘兰花指、捏着鼻子学鸡叫狗咬的所谓相声和小品。
它是鲁迅,是钱钟书,是马克·吐温;是浑身浸满了眼泪而用大悲悯去了然色空的心;是庄子的箕踞傲生,是阮籍的放浪游吟;是萧伯纳对着自己的幕碑写下的“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得多么久,这一天总会来到”;是哈姆莱特在墓地里捡起几根宫廷小丑的朽骨,打趣似地反问:“还挖苦人吗?你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的滑稽劲儿干嘛不留下来笑笑自己?”
人生忠告
这些幽默令人一千次的读下去,就有一千次的泪流滚滚。然而,他们的创造者又都是些生前没有提倡幽默的人。
天下第一奇计
今夏的北京出了一条颇有趣的新闻。
新闻主角,是圆明园神奇动物乐园猴群中的“老二”。据说因为猴群内讧,这位“第二把手”失败,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跑到海淀路58号院暂住。居民区来了个猴子,起初挺新鲜,几天之后就发现这家伙太扰民,于是就想办法抓它。土办法试验几次无效,惊动了新闻媒体,电视台播了社会新闻,《北京青年报》还专门开通了“逮猴热线”,向热心的读者问计。果然,“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聪明的读者们七嘴八舌,有献“美食计”的,有献“罐子计”的,有献“麻醉枪计”的,有献“美猴计”的。最令人叫绝的是一位读者张先生,居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升官计”,其办法是“把猴大王打晕,放在老二面前,满足一下它的当官欲,它心情一好,没准会跟着饲养员回去”。
如果对众多的“读者来计”进行评比,我第一个要投张先生的票,甚至要评他的主意为“天下第一奇计”。张先生一定是位生物学家,抑或心理学家。他对从猿到人的进化问题的研究,可与达尔文比肩;面对猴与人心理问题的比较研究,其成果说超过了达尔文也不为过。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所以就不妨“以人之心,度猴子之腹”,用世人心理猜测猴子。人与人争权夺势的事比比皆是,猴与猴又何尝不是如此?仅报端披露,发生在各地的副局长雇凶手杀害局长、副县长雇凶手杀害县长之类的事例,已不止一件。动机何在?就是要取而代之,“满足当官欲”。如此说来,猴子争主与雇凶杀人的心理基础没什么两样。这时再看“升官计”,你能不挑大拇指称“高”吗?
张先生也许是位文学家,且对寓言有专门研究。闭上眼睛,在脑子里用想象实施一下他的计策,你就可能被引入寓言的境界,感到与其说在为猴子出主意,不如说在描摹人间的情状,而且是那么富有哲理。不妨拿古人创作的沐猴而冠、火中取栗、朝三暮四等等以猴子为主角的寓言故事和张先生的作品比一比,细心的人就会发现,后者构思之精巧、寓意之深刻,绝对不在古代名篇之下。开发提炼,说不定由此演变出传世的寓言;以此为素材,搞出一部精彩的电视片来,也未可知。
或者,那位张先生什么“家”也不是,就是个如你我般的普通人。因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的眼睛最亮,所有的人情冷暖、世情世态、官场猫腻,全部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不是吗?那些为报私仇、为谋取权力而不惜雇凶手杀害同僚、上司的人,暴露出的是地地道道的兽性,与争“山大王”的猴子又有什么两样?普通人也最具幽默性格,他们没有权力撤掉那些冒牌“公仆”的职,也不能直接动手惩处罪犯,于是便采取寓言的方式一泄心中的怨气,同时又制造笑料开心解颐,确也是人生的大智慧。
也许是操作起来难度大、不好掌握吧,张先生的妙计最终并没有付诸实施。颇令人惋惜的是,“麻醉计”被首先选用,可那“猴老二”却因中麻药过量,没能醒过来,糊里糊涂地一命呜呼了。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如果采用张先生的“升官计”,没准儿早就大功告成,把猴二爷领回动物乐园去了。唉!可惜,可惜!
人生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