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不景气到相声几乎到了灭绝的程度,便可知文艺工作者的环境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般美好。虽然,如今已不像反右时代那样肆意摧残争艳之百花,但是让每一朵花儿都开放仍是难度极大的,因为“左”的风气仍顽固存在着,一些挥舞“左”棍的人仍牢牢地把在山口。难怪邓小平生前曾敏锐指出,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了。
一些外国友人很不理解“文革后”一些中国作家“被允许讲真话”时喜极而泣,因为他们是老外,不了解“国情”。而身为土生土长的中国作家,怎能对此没有恰如其分的真情实感,又怎么可以环顾左右而言它呢?
人生忠告
当我们在这个时代中找不出大手笔时,首先弄清楚的当是:我们尚未处在大手笔的时代。
而这个时代责任,又岂是区区作家负担得起的吗?!
关于“见马克思”
秦牧在《语林采英》那本书里,谈到“委婉词语和隐语”,说在英语中,“死”的委婉说法有102种,汉语虽然没有那么多,但是前前后后加起来,恐怕也有好几十种。他列举了“夭”、“殇”、“逝世”、“作古”,以及“撒手人寰”、“与世长辞”,直到“翘辫子”……不下十数种,偏偏没说到那最“委婉”的:“见马克思。”这“见马克思”,肯定是英语中所无,古汉语中也当然没有的,但在中国却尽人皆知。把“死”换成“见马克思”,尤显汉语“语林”之“英”的丰富多采。
我从《新词新语词典》(语文出版社)查到,“见马克思”的注为:“喻指共产党人死亡。诙谐语。”又从另一本《新惯用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里,看到“见马克思”的注为:“指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逝世……说法婉转,有戏谑、诙谐意味。”两部词典,注释大同小异。共产党人自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却未必都是共产党人(《新词新语词典》还收有“党外布尔什维克”一词呢,即指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非党人士),但“见马克思”为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专用”则是确定无疑的;而显然“戏谑”
与“诙谐”并不是一回事,戏谑难免诙谐,但诙谐不一定戏谑,否则另一本词典何必多此一义?不过,“见马克思”之说不宜用于庄重肃穆的场合,也是确定无疑的,悼词里就没这么说的。
而这两个“确定无疑”,值得思考。首先,上述两词典,在收有“见马克思”一词的同时,又都收有“见上帝”一词。这两个词的“喻指”一样,动宾结构也一样,一般整体使用,通常做谓语还一样。但信仰上帝的人都能见上帝吗?《巴黎圣母院》里那个集拜金、野心、好色之恶于一身的副主教克罗德·孚罗诺以及《牛虻》里那个伪善、卑鄙、奸诈“三位一体”的神父蒙泰里尼,都是笃信上帝的,一是他们有资格见上帝吗?二是上帝肯见他们吗?同理,“见马克思”也不是共产党人或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都有此“殊荣”的。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跳蚤”就没资格见马克思,马克思也肯定不会见“跳蚤”。因有“跳蚤”的滋生,马克思甚至激愤地说:“我只知道一点,我自己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恩格斯:《致拉法格》)那么,共产党人死亡或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逝世,这一“喻指”就不能一概而论。
再则,“戏谑”也好,“诙谐”也好,说“见马克思”的多是自谓,至多说个“咱们”少有说“你”和“他”的。然而评价一个人,不能全看“自我鉴定”,得看“舆情”,即众人的评说。身为共产党人,自称信仰马克思主义,“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共产党宣言》)甚或一屁股不干净,拜金、野心、好色、伪善、卑鄙、奸诈,乌七八糟什么都有,这样的人无论怎样戏谑或诙谐地说“见马克思”,人民也是不会相信的;对实在不像样子的,甚至会不客气地奉送一句:见鬼去吧!
“见马克思”这一“诙谐语”,只有褒义,不像“死”那样中性,更不像“见鬼”只有贬义。当然,无论怎么说,死就是死,“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虽然死后见谁,纯属“喻指”,但“身没声名在”,对死的褒贬,全在生的作为,流芳千古总比遗臭万年强——这一点,对大人物尤为重要,小人物无所谓,说个“逝世”就算抬举了;大人物不然,“与世长辞”和“翘辫子”、“永垂不朽”和“永朽不垂”可天渊冰炭差远了。因此,“见马克思”一语当慎说,不如在像不像真正的共产党人,是不是真正信仰马克思主义上多下点实在的功夫。
人生忠告
“见马克思”这一“诙谐语”,只有褒义,不像“死”那样中性,更不像“见鬼”只有贬义。当然,无论怎么说,死就是死,“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重看三国
《三国演义》是一本奇书。
政治家读它的权谋,军事家读它的韬略,士农工商被它的传奇故事所吸引,道学家则抓住了它的仁义道德,大做文章,底层社会视桃园结义为千古楷模,至今仿效不绝。大人物以史作鉴,把《三国演义》当成一本教科书;老百姓饭后茶余,《三国演义》又是他们一份消遣的佳品、聊天的谈资。于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王者,看其王道,霸者,看其霸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千秋赏鉴,品评不已。所以此书问世数百年来,当称得上“家喻户晓”四个字,在中国文学史上,《三国演义》是广为流传、影响深远的书籍之一。不知道《三国演义》的中国人,好像不多。
而且,《三国演义》被中国以外的人知道者,好像也不少。
也许,因为这本书,弱者从中看到了勇气,得到或多或少的振作,强者则于英雄豪杰的身影中,看到自己的长短。谋事者从中懂得如何寻找进身之阶,得意者也自然会在这本书里吸取覆辙之鉴。统治者曾经用过它来愚弄人民,人民又用书中的帝王将相,来褒贬统治者。正义之人,共鸣于其中之正义,如同邪恶之徒,偏好于其中之邪恶一样,各取所需,心怀叵测者从中能找到知音,坦荡君子也不难寻到同道。欲杀人者,比之书里血流成河的规模,也许不必于心不安;在劫难逃者,能不为同命同运而一哭乎?兴灭继绝,护道统之不坠,更迭替代,创一己之新图,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振振有词的依据。“分久必合”,矛盾的统一;“合久必分”,又何尝不是辩证法呢?浩浩哉,荡荡哉,读《三国演义》,如入名山,谁也不会空手而返的。
有人说“老不看三国”,生怕人学得更加老奸巨猾。因为再没有一本书,像《三国演义》中炉火纯青的权术如此透露出人性之恶。有人说“看三国,替古人掉泪”,似乎又怕人过多关心遥远的事,为人类仅有的善良,未免太感情用事。在中国,还找不到一本书,能像《三国演义》这样,和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联系得如此密切。所以史学家讶异它浸润正史的力量,以至于扑朔迷离,莫辨真伪。文学家则不能不佩服这部历史小说的既是历史、又是小说的弥合无缝的统一。在历史小说中,至今,它仍是不可逾越的高峰。自古至今,类似的演义浩若烟海,当代人写历史小说者,则更是荦荦大端。但其中有一些,不能不令人遗憾,或是历史的通俗敷衍,拘谨而乏文采:或是虚构得无边无沿,背离史实,无足凭信。甚至还有更扫兴者,把起义领袖写成深谙当代游击战术的将领,令人喷饭;而且跑马圈地,占山为王,把某段历史视作禁脔,不容他人插足。这种自我称霸、贻笑大方的行径,不一而足,让人摇头。
至少在中国,迄今为止,还没有一本历史小说,能比得上《三国演义》这样深入人心。
中国历史,从三皇五帝到中华民国的孙中山、蒋介石,算起来该是二十六史或是二十七史了,但哪一史也不如魏、蜀、吴被中国老百姓所熟知。要说打仗,比三国的仗打得大者,不可胜数。要说杀人,历朝历代,由古至今,何止亿万,三国死的人,顶多是个零头。要说称王称霸,大忠大邪,文治武略,英雄美人,哪部史书找不出来呢?独是三国的历史,经罗贯中演义之后,便成了普及度最广、知名度最高的一段历史。
这不能不说是《三国演义》的功绩。
当然,也是文学的功绩。
它不是白话小说,也不是文言小说。半文不白,自成一式。它比白话典雅,而不失平白如话的特点;它比文言浅显,可又并不艰深费解。上自满腹经纶之士,下至引车卖浆者流,居然雅俗共赏;从舞台至银幕,从地方戏到电视剧,搬演出来,也能老少咸宜。无论点头称是也罢,摇头非议也罢,这本书以其自身的政治价值、艺术价值而传世永存。它被人誉为“第一才子书”,高于《庄》、《骚》、《史记》,认为其“扶纲植常”、“裨益风教”而顶礼膜拜。也被人视作“野史芜秽之谈”、“萑苻啸聚行径”,“最不可信”。责之以“太实而近腐”,“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以及“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也大有人在。《三国演义》虽确有诸多不足之处,然而无论如何,这本记叙自公元184年黄巾起义到280年孙皓降晋的九十六年中风云变幻的书,不但有观赏价值,有娱乐价值,有消遣价值,而且有文学价值、思想价值。除此以外,还有某种意义的实用价值。
两千年来,天变,地变,国变,人变,沧海桑田,无不变的事物,然而构成社会相生相克,此消彼长,强弱转换,进步退化的关系总则,好像并未变,至少未大变,或形式变,而实质未变,或语言变口号变,而内容未变。从这个角度来读《三国演义》的话,这本书真可称得上是有实用价值的一部不同凡响的奇书。
《三国演义》的生命力,也许就在这里。
人生忠告
两千年来,天变,地变,国变,人变,沧海桑田,无不变的事物,然而构成社会相生相克,此消彼长,强弱转换,进步退化的关系总则,好像并未变,至少未大变,或形式变,而实质未变,或语言变口号变,而内容未变。
五位则天与四对梁祝
五位品貌迥异的则天女皇,路遇四对梁祝——这不是戏曲小品的滑稽剧情节,而是文艺创作的一大“奇观”:五部《武则天》小说同时问世(为拍电影做蓝本),四部面目全非的梁祝故事影视相继开机。
“古戏今唱”,现已悄然时髦。不知何时起,骚人墨客们沉醉于“说古”,那一番专注,颇有点“不薄今人爱古人”的洒脱,当然就不肯泥古,不肯“嚼别人的馍馍碴”。尤其是近年格外受宠的影视创作,先从末代皇后的宫闱聚焦,接着是慈禧老佛爷成了风情万端的明星,康熙、乾隆爷也争先恐后地到深宫之外潇洒倜傥一回,李隆基与杨玉环共浴华清池自该是特写镜头……如此这般的“蒙太奇”,愣是给古人们“装点”了“纯正”的现代意识:三角恋、婚外恋、黄昏恋等等,莫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让数朝历代的帝王贵族“一次爱个够”。由近及远、由易而难地循序渐进,是该请一代女皇武则天登场亮相了。只不过尚未开镜,已见五位各不相同的武则天互不相让,这一出“好戏”,该如何开场呢?
“文戏武唱”,也已蔚为时尚。文人们擅长于对古人创作成品做“改头换面”的矫正,颇有,“李杜文章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的胆略。《新白娘子传奇》,展现的是法力绝伦;《唐伯虎点秋香》,示人的是盖世奇功,虽说这些是从台港地区来的,但是,“跟着台港的感觉走”,一出全新的梁祝故事也就呼之欲出——文弱书生梁山伯一摇身,成了惩凶除暴的豪侠剑客,闺中碧玉祝英台也飒爽英姿,成为仗义扶善的江湖侠女,从书院到长亭,他们一路掩杀过去,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潇洒走一回”,岂不给你更新的欣赏快意!只不过,“万变不离其宗”,转眼间四对剑锋相对的梁祝同时登台,一对书友、兄弟、情侣化作四对剑拔弩张的侠侣,这样的“好戏”,只能在一场“古色古香”的“擂台大战”中鸣锣开战、息鼓收场了吧?
古戏今唱、文戏武唱,本也无可厚非。只是,现今的一些文人,以“玩文学”为时尚,时时幽默一回,处处调侃几句,“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催生出如此这般的文坛“奇观”,洒脱得也有些“空前绝后”了。笔者愚钝,总看不出,想不到如此“古戏今唱、文戏武唱”的后果,倒是平添一分“替古人担忧”的困惑。一则,作为千余年前对爱情讳莫如深的古人,则天女皇走下屏幕以后,他们再登场时,屈原该与婵娟发生师生恋情了吧?蒙恬该与孟姜女续一段绯闻吧?二则,牛郎织女和董永、七仙女的故事,也该演绎成武林高手之间的痴男怨女的相思故事吧?如此说来,关公战秦琼并非不可能。
人生忠告
呜呼!传统的文化遗产到了现代文人笔下,怎么成了这样的面目?如此玩文学、玩艺术、玩历史、玩文化,于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