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醒来时,已是黄昏,她迷蒙地睁开眼睛,适应了光线,打量四周,才发现自己是在家里的床上,没曾想,这一摔竟摔得她睡了一天。
“寒川……”阿九知道寒川一定守在门外。她口干舌燥,想喝水,这一声喊得有气无力,声音嘶哑得连她自己都不认得,
“小姐!”一人应声,是女人的声音,阿九以为自己听错。待那人推门进来,确实是个小丫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小丫头很机灵,一进来就倒了水端来到床边,扶阿九起来喝水。阿九口渴难耐,顾不得她是谁,先喝了水。
“小姐,慢慢喝,我再给您倒。”小丫头来回倒了三杯,阿九全是一口喝完,喝完第三杯她才摆摆手,示意不要了。
别看小丫头身子不高,力气倒是不小,单手扶阿九,轻而易举。阿九靠在她叠起来的靠枕上,打量了一番,确认她不是藏娇阁的人,不免心生疑惑。
“你是谁?”喝了水,嗓子发声好了许多。
“我是音音。”
“音音?”
“嗯,音音是专门来伺候小姐。”
“谁叫你来的?”
“罗大夫。”
“咳……”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音音看阿九可咳的厉害,学着大人的样子拍着她的后背,见效果不佳,以为力道不足,便加重了下手的力度。边拍边朝门外喊,“罗大夫,你快来啊,罗大夫……”
“别…咳咳……别……”阿九被她拍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丫头简直是吃铁长大的,一双手跟铁掌似的,她的背快要被拍穿了。阿九一直摆手拒绝,奈何音音视而不见,力道越来越大。
“音音!你住手!”听到叫声的罗大夫终于赶过来,看见音音拍得阿九的背轰隆轰隆响,他急忙上前喝住她。音音终于止住了手,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立马站起来往后退去,罗大夫上前,扶住阿九,扶她靠好,眼神示意音音去拿药。
阿九缓了缓气息,止住了咳嗽。北狄的珠楼城离大邺的大梁城甚远,她去年晃晃悠悠,一路走来,从春分走到了小暑,走了三个半月。罗大夫已年过花甲,行动不便,不知他何时出发,何时到来,又是为何事而来,阿九不免心下不安。
罗大夫知她所思,蹙眉责问道:“当日你坚持一人来大梁,老夫见你心意笃定,也不该阻止你回来探亲。你走时,我是如何叮嘱你的?你又是如何答应老夫的?”
“哪里是一个人,寒川不是人么?”阿九自知理亏,不能跟罗大夫正面讲理,只好插科打诨。
“男女有别,他一个糙汉子如何照顾你?”
“寒川细心起来,寻常女子都比不得。再说了,我们阁子里许多姑娘,他们也都很照顾我。您看我才来大梁一年,是不是漂亮清丽了许多。”
“光凭细心就够的么,瞧你这段日子昏迷在床,他如何照顾,是能帮你沐浴还是帮你更衣?”罗大夫激情起来,什么实话都说的出口,哪里还管别人好不好意思。
“罗叔……”阿九红了脸,低声求他放过。
“哼!你还知道害羞,我到时你都臭了,这个寒川,死脑筋的很,也不知道去找个老婆子。”
哪里就臭了,又不是死了……臭了……阿九抬手就要闻闻,却发现手臂酸软,竟抬不起来,她不想让罗大夫看出来,装作换了个姿势:“罗叔,您又骗我,才一天,怎么可能就臭了?”
“一天?”罗大夫举起双手,来回翻了四下,“你都睡了五十天了!”
“什么!咚……”阿九一激动,就要坐起来,谁知力气不足,竟一头就要栽下去。
罗大夫一把扶住她:“你这孩子,你总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这身子……”
“不得费心劳力,要心如止水,一切世事纠葛,皆要作壁上观。”为了讨好罗大夫,阿九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他的嘱咐说出来,以示她是记得他说的话的。
看阿九神色疲倦,摇摇欲坠,罗大夫扶她躺下。这些日子虽以各种名贵汤药灌着,但毕竟不能进食,身体消耗大于进补,她这般虚弱也在情理之中。
阿九支撑不住,很快便要睡着,凭着最后一点意念,要求道:“罗叔,让寒川跑一趟阁子,找姝曼姑娘来。”她缓缓闭上眼睛,五十天,必定发生了许多事,她终究是要问一问的。想到这里,思绪便断了,沉沉睡去。
阿九这一睡,又睡了七八个时辰,再次醒来,阳光正升的兴起,阳光透过窗格洒进来。她挣扎着爬起,屋内空空无人,细听之下,发现院子里有人声,正是音音的声音,她好似在唱民谣,唱的什么,听不太清。
“你这丫头,怎么不进去看着病人,还在外面唱歌。”是罗大夫。
“我一直看着小姐的,我想唱歌,怕吵着小姐,就出来唱了,小姐还在睡呢。”音音想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引着罗大夫来看。阿九想着得赶紧躺下装睡,以免音音再挨骂。
听到脚步声进来,阿九立马闭上了眼睛,音音得意地让罗大夫看。
“你去把药端来,小姐很快就会醒。”
“好的。”
音音出去后,阿九才睁开眼睛,爬起来,陪笑道:“果然什么都逃不过罗叔的眼睛。”
“少卖乖。”
音音很快把药端过来,看阿九醒着,不由得更加佩服罗大夫。药很苦,阿九仍是喝得一滴都不剩,这让罗大夫稍微满意了一些。音音又端来一些吃食,阿九也是吃的一点都不留。
“罗叔,什么事劳驾您千里迢迢赶来大梁?”
“除了你,这大梁城还有什么值得我来?”罗大夫一副倔脾气,他喜欢说话,所以生气时不会不理人,但让他好好说话也是不可能的了。
“为我啊……”她本想说自己没事,想到在大夫面前狡辩实在过于愚蠢,便转了个话题,“大梁与珠楼都是都城,景致却是大不相同,罗叔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带罗叔好好游玩一番吧。”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有什么好游玩的?”
“大邺这五年国泰民安,物富民丰,定有许多与五年前不同之处。譬如那醉仙楼,红娘子的醉花荫都出了三个品种了,不知罗叔当年尝的是哪一种,新出的品种是否更合罗叔的口味?”
“酒与人一样,自然是愈久愈香,新出的能有什么好?”罗叔对新酒一项是嗤之以鼻。
“那就去尝老酒,尝最老的。”
罗大夫琢磨了片刻,没吱声,算是答应了。
“阿九。”寒川在外面唤了一声。
“你进来吧。”罗叔听他直呼她名字,很是不满,阿九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说。罗叔知道阿九自小与寒川亲厚,便忍了。
寒川走进来,禀告道:“姝曼姑娘说她今日忙,要过了明日辰时才能过来。”
“阁子最近一切可还好,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阿九不在,许多事需要姝曼处理,她自然比之前忙了许多。
“一切都好,确实有一件特别的事。”
阿九见他没说下去,无奈地看着他,这话说了一半便等于是说了,他不会撒谎遮掩,难道还指望她不追问吗。
“何事?”
“有人替想容姑娘赎了身,想容姑娘这月十八便要离阁。”
在花楼呆过,一生便要带着风尘二字过活,不论当年是红牌花魁,还是煮酒丫头,这烙印一辈子摘不掉。在阁子里的喜欢也许是真心喜欢,但这喜欢与世隔绝,如何能放到外面的大千世界。
在阁子里众星捧月的人,走在街上,也无人敢搭理,遇到熟人……没有熟人,外面的人都是陌生人,即使昨晚温存体贴,情话绵绵。昨夜便是上辈子,今日擦身而过,回头多看一眼都是奢侈。
有人不计一切,为其赎身,当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是阁子里最最喜庆的事,阿九如何会不开心,如何不替想容高兴。
“这样的好事,你怎么现在才起告诉我,今日什么日子?”
“十二。”
“还有六日,六日足够我好起来。”阿九喃喃道,心口有些疼,但罗叔就在身旁,她暗暗挺住。
“你怎么不问是什么人为想容姑娘赎身?”
“……自然是个有情有义对她用情很深的人。”阿九有些犯困,缓缓躺下,见寒川盯着自己,她心里发虚,知道这问题不问确实有违常理,便追问道,
“是什么人?”
“你也认识。”
“是吗?”阿九已经躺下,低声问,“难道是我摔倒那日,想容招待的那位?”
“正是。”寒川答完,盯着阿九,阿九却没再说话,眼睛已经闭上。罗大夫掖好被角,招呼他出去。寒川不肯,罗大夫将他推了出去。
“这一剂猛药已经够了,再加,就要折她的寿了。”
寒川看了一眼屋里,其实只能看见床边,他下意识地点点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