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这世上竟有武艺如此高强,厨艺还如此了得的男子。
那烤鱼被他做得肥而不腻外焦里嫩,香脆诱人得很,一口下去,吃到嘴里的早已不是简单的鱼肉,而是满满的幸福。
我一边吃,一边忍不住赞叹,“真看不出你的厨艺竟如此了得,所谓人不可貌相,日后真不知该称你为厨艺了得的武林高手,还是武艺高强的好厨子了。”
眼下天已黑透,我与他正坐在院中吃着烤鱼,树林中晚风习习甚是寒凉,好在我们面前的柴火烧得极旺,跳跃的明火上烤着的那几条小鱼,还在不断滋滋往外冒着油花。
我的身子暖呼呼的,我看一眼身旁坐着的人,张口咬下一大块鱼肉,感受到这段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心安。
“我既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好厨子,”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再看过去,只见他捏了块鱼肉放入口中,然后瞥了眼我的脚边,“不过适才你有一句话我很赞同,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食量如此之大的女子,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惊觉自己脚边已堆出一座鱼骨小山,不禁面色一赧。
“这段日子颠簸流离的,所以、所以自然比平日吃得稍多了些。”我咳嗽一声,以掩盖自己的尴尬。
听到我的话,他只是笑而不语,继续低头默默吃着手中的烤鱼,为避免他再次嘲笑,我赶紧扯开话题,“对了,你身子可觉得好些了?”
他看我一眼,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也不知这顿晚饭是谁做的,现在才问这种话,会不会太迟了一些?”
我顿时哑然,“你醒得太过突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忘了问了,实在是抱歉。”
“所以,你真的不是故意用烟将我熏醒的?”他看向我,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忍不住笑道。
我知他又在嘲笑我,随即将脸一沉,低下头默默地吃鱼。
面前的篝火越烧越旺,我与他就这样安静地在院中坐着,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我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看到他正盯着面前的火堆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一直未问你,那日你为何会身负重伤出现在山洞之中?”我脱口而出道。
听到我的话,他不禁抬眸看向我,“你就不怕我是那山野土匪,然后将你一刀杀了?”
“你若要杀我,何必要等到现在?”我看着他轻声说道,随即了然一笑,“你若不愿说的话也无——”
“不过一时大意,遭了小人暗算。”他再次看向面前的火堆,冷声说道。
“究竟是何深仇大恨,竟要将你伤成那样?”想起他那日浑身是血的模样,我心有余悸道。
空气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他的话不免让我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说到底,我又与他有何不同?同样是遭人暗算,但令我恐惧的是,我至今连对方是谁都尚未弄清。
我看着面前的火堆,顿时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忽然在一旁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你一个女子,独身一人在这山林之中,又手无缚鸡之力,未免太过危险。”
闻言,我不禁转头看向他,只见他的侧脸在夜色下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上面的神情。
“野兽固然凶残,却总比外面的纷扰要好些。”我叹口气,伸手托着下巴,同他一起看向面前的火堆。
“所以,你便打算永远躲在此处?”他淡淡地问道。
我一愣,不由得苦涩道,“这几日,我总是在想,我眼前要走的这条路,到底是否正确。”
梁国势微,本欲借此机会向齐王示好,以求齐国照拂,可如今有人不惜一切地要破坏和亲,那么他们针对的,便极有可能是梁国。
“那日我看你无比惧怕,此事可与他们有关?”他忽然在旁边问道。
我看他一眼,低头不语。
见我不说话,他又沉声道,“若此事真与他们有关,那么这些人背后的势力,至少在齐国范围内不容小觑,说不定,甚至与齐国皇室有关。”
听到这里,我不禁心一沉,顿时抬头看向他。
他看着我的双眼,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身旁的火光,“这世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仇人,一切都源自于利益的纠葛,你只需仔细想想,你若死了,背后真正的获益者会是谁?”
和亲公主失踪,齐国或将借机挑起战事,背后真正的获益者,莫非是——
我浑身一震,几乎跌坐在了地上。
难道齐王假意接受和亲,便是在创造一个机会,好将梁国一举歼灭,收入囊中?
若真如此,那么前方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要回去同齐国二皇子成婚。
远处的树中,参天的树冠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黑暗中,那轮廓仿佛一只只张牙舞爪的猛兽,正伺机扑向自己的猎物。
如今这条路,我已避无可避,根本没有选择。
“这条路虽不是我自己选的,可是事到如今,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将它走到底了。”我看着远处昏暗的树林深处,喃喃道。
过了片刻,只听他在一旁忽然开口道,“前方的路注定将血流成河,为何要固执地走下去?”
“你自己过着刀头舔血般的日子,为何又要同我说这些?”我看向他,凄然一笑,“若是牺牲能换来对我更重要的东西,又有何妨?”
月光下,他面色沉静地看着我,“是非黑白正确与否,在这世间从未有一个定论,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记住自己想要的一切,然后坚持下去。”
说罢,他便起身朝屋内走去,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想着他方才的话,不禁再次陷入了沉思。
此刻夜已深,我面前的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向四处飞去,很快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火上剩下的两条鱼已经有些烤焦了,开始冒出缕缕黑烟。
今日一早我便被窗外树桠上的麻雀叫醒,抬头见那人还在床上酣睡,于是便悄悄带上门溜了出来,在一番简单的洗漱之后,开始在院子里四处溜达。
半个月前,我还总觉得山林无趣,没想到如今也体会到了几分被鸟雀欢鸣叫醒的趣致。
这是没有了世间纷扰嘈杂之后,一股从心底散发而出的恬适,在这里,没有无可抗拒的使命,没有敌人没有刀剑,有的只是鸟语花香粗茶淡饭,一堆柴火和冒着油花的烤鱼。
我呼吸着早晨树林里尤为清新的空气,摆弄了一番前几日栽到院里的花草,随后走到水桶边瞧了瞧,发现里面余下的小鱼不多了,于是便带着我那些自制的捕鱼工具,出门朝一旁的小溪走去。
这几日那人的伤已基本痊愈,之前晚上睡觉还总是哼哼唧唧的,昨夜却睡得出奇得平稳,我心中自然欢喜不已。
来到小溪边,我将那些工具放到一边,脱去鞋袜,哗啦一下跳进了溪水中。
山林里日头毒得很,溪水倒是又甜又凉爽,我此时已走得满头大汗,不禁用手掬了一把溪水喝下,又将它们拍到脸上,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不少。
在水中独自淌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走回岸边,将自制的捕鱼小网兜照着先前的位子摆好,然后用石头将两边挡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我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估计鱼儿还得好一会儿才上钩,于是便在岸边找了块大石头躺下,将脚泡到凉凉的溪水里,一边悠闲地踢着水花一边晒起了清晨的太阳。
这些日子我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将床让给了屋内唯一的伤员,所以每天起来总免不了浑身酸痛,如今便是躺在这硬邦邦的石头上,都觉得舒适不已。
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我听着溪水潺潺之声,很快便昏昏欲睡起来。
就在即将入睡之际,我忽然听到头顶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于是睁开眼,趴在石头上看了过去。
只见那人步履匆匆,似是有什么急事,正朝此处赶来。
“你怎么来了?”我趴在石头上,困惑地问道。
听到我的声音,他顿时看了过来,随即将眉头一皱,“大清早,你跑到此处来做什么?”
“水桶里的鱼快没了,所以我再来抓一些,”我看着他,指指自己身后的小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为何不在屋内休息?”
这时,他已走到我的捕鱼小网兜那里,正低头看着里面欢快扑腾的小鱼。
我早已习惯了他对我的忽视,见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杰作,不免骄傲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非常管用,每次能抓好多鱼呢!”
说着,我在石头上坐了起来,抬脚踢了踢水。
他听到水声,不禁扭头朝这边看来,在看到我的脚后,又赶紧将视线撇开了去。
见状,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忍不住笑起来。
没想到这家伙腐朽不化起来,竟有几分顾太傅的模样。
“没想到这溪水泡起来,真是特别舒服!”我看着他别扭的背影,猛地一抬脚。
只听哗啦一声,我的面前俨然出现一只落汤鸡,他的背影随之一僵。
我的笑声顿时惊起周围成群鸟雀,在山林里久久回荡。
我忘了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过了,这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在梁国与代书打打闹闹的岁月,那时的我们无忧无虑,只要一盘桂花糕,便能一同坐在花园里,热切地聊一整日。
我想起代书,不禁心中一热,立即抬手擦去了眼角滑下的泪水。
就在这时,那人突然拍拍身上的水渍,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一看到他寒气四溢的双眼,我顿时收住笑,将身子向后倒去,却被他勾住脖子,一把拉回到了眼前。
“有一件事,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看进我的双眼,轻声说道。
“何、何事?”我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危险,不禁磕磕巴巴地问道,
只见他将双眸轻敛,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这个人,最擅长用毒,如果哪天兴致好了,在晚饭里加点佐料,也是有可能的。”
我见他竟不似开玩笑的模样,立刻求饶起来,“这位大哥,看在我这段日子辛苦照料你的份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可好?”
见他没反应,我又掰着指头细细数道,“你看,先不说你醒来之后的事情,你醒之前,我可是日日替你换药、梳洗、更衣——”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然后看着他越发阴沉的脸,咽了口口水。
就在我以为他要将我就地正法的时候,他却突然松开了我,转身朝旁边走去。
我有些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见状,不禁问道,“你做什么?”
“我的衣服湿透了,难道你就要我这样湿漉漉地走回去么?”他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下,看我一眼后说道,随即将胳膊垫在脑袋后面,轻轻合上了眼。
闻言,我撇撇嘴,再次躺好。
凉凉的溪水划过脚背,我不禁将嘴角微微扬起,“这溪水清澈凉爽,将脚放在里面泡一会儿,待会儿穿上鞋袜之后,会觉得特别舒服,而且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小鱼跑来咬你的脚,实在是有趣得很。”
此时,树林再一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枝头几只鸟雀在欢快地鸣叫,我听旁边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他是否在听我说话。
“其实仔细想想,我们生而为人,来到这繁花似景的世间,却又一生被俗世困扰,很多时候,根本没办法体会到这些最纯粹的美好。”我看着眼前的蓝天白云,忽然感慨道。
“不过在这水里泡了泡脚,便成了你嘴中最纯粹的美好,你这个人,也未免太容易满足了。”他在一旁淡淡地说道。
我看过去,只见此刻他正闭着眼安逸地躺在那里,阳光温柔地铺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熠熠生辉,一阵微风飘过,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又拂过他高挺的鼻梁。
只有这一刻,我才觉得他是毫无防备,彻底放松的。
我看着他,忍不住道,“你说,若我们能与花草树木一般无欲无求该有多好?整日沐浴在阳光中,有一滴水便能成活,轻松而又自在。”
“生而为人,便注定与花草树木不同,”他沉声道,“正因为人有七情六欲,所以才有了这世间万千纷扰,你可以无欲无求,但若你的敌人不这么想的话,我劝你便最好少做些梦,不如认真思考一下接下去的路该如何走。”
“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我趴在石头上,好奇地看着他,“你整日里冷冰冰的,自己便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若照你这么说的话,你岂非任人鱼肉?”
他似是在心中叹了口气,随即说道,“人一旦有了欲望就有了弱点,所以欲望这个东西,最好还是留给你的敌人,你要做的,便是想办法抓住他们的弱点,然后手起刀落一招制胜。”
“如此听来,还真是简单得很。”我将他的话琢磨了片刻,忍不住道,“可惜真做起来,哪有这般容易?”
说罢,我便趴在石头上,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不觉,竟有些看痴了。
阳光下,他的侧颜如被精心雕琢过一般棱角分明,我将视线逐一划过他的眉他的眼,最终落在了他不点而朱的唇上。
就在这时,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这感觉起先还很微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竟逐渐变得灼热起来,我将眉头一紧,不由得伸手捂住了心口。
过了好一会儿,这股莫名的灼热感才渐渐消退,我有些困惑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人已起身,正在低头整理衣服。
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看我一眼,转身朝小屋的方向走去。
眼下头顶的阳光已很是晃眼,我有些恍惚地从石头上坐起来,跳下溪水将那些落网的小鱼一并捞起,然后提着满满一兜子战利品朝岸边走去,谁知脚底打滑,整个人忽然摔倒在了水中。
我感到脚底传来一阵刺痛,但是看到身边四散的小鱼之后,便再也顾不得疼痛,立刻起身想要将它们抓回来,而那人竟然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二话不说淌水来到我的身边,将我抱回到了岸边。
“我的鱼!”我无比心痛道。
他蹲在我的脚边,轻轻抬起我那只正在流血的脚,看了看后顿时斥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鱼!”
“那我们午饭要吃什——”我见他瞪过来,立刻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确定我乖乖地坐在那里不再乱动,他这才低下头,仔细检查我脚上的伤口。
“好在伤口不深,回去清洗干净,包扎起来便好。”过了片刻,他轻声说道。
我点点头,正要收回自己的脚,却见他突然抬起头看向我,脸上的神情颇为古怪。
“怎么了?”我歪着头不解地问道。
“很重吗?”我提着半网兜鱼,趴在他的背上问道。
“如果不重,你对得起那些被你吃掉的山鸡野兔么?”他在前面冷哼一声。
我不禁瞪他一眼。
我明明问的是我手中提着的这些鱼。
“你还好吧?”
“有没有很累?”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你要喝水吗?我有水壶。”
“你的伤口有没有疼?”
“若你少说几句或者少动几下,兴许我的伤口还能少崩开几个。”他猛地停下脚步,无奈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