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甬路中有块圆形开阔地,不伦不类地修建了一处喷水池,清泉流溅之声,淙淙不绝。水池边有几条长椅,老卢拿包拍了拍椅子上的浮灰,我们并肩坐下,点起烟,看着麻将牌似的排列整齐的墓碑。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孩子在不远处不慌不忙地祭奠亡夫,墓碑前立着一大捧黄白色鲜花,大的是个女孩,身材初见窈窕,低着头好像在看手机,小的是男孩,跑来跑去一刻也不安静,妇女一边摆放贡品一边呵斥小男孩,女孩站在一边始终无动于衷。
“你不去打个招呼?过几天你们就成街坊了,联络下感情,收贡品的时候你也能跟着蹭点。”老卢抽着烟,笑着看我一眼,“我到现在也不信你说的话,怎么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还准时准点的说七天就七天。”
我把去医院检查的事和他说了一遍,老卢听完俄吟片刻,说:“你这病早就有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说它干什么?”我说:“看到你们安慰我时的嘴脸,对我来说是最大的伤害,你们那是在向我炫耀,一副幸灾乐祸的小人相。”
“你这个脾气到死也改不了。”老卢一本正经地说。
“我死了可不想埋这,太让人失望了。”我指着山坡上挤得密不透风的墓碑说:“活着的时候在人堆里你害我我害你,伤痕累累,死了寻思能躲个清净,哪成想又回到这帮死鬼堆里,本来以为那边人能少点,到这来一看,那边的坏人比这边他妈的还多。”
老卢指着一处没有立碑的空墓穴,应该是还没卖出去,笑着说:“你躺那里挺合适,人再多也不嫌挤,就选那吧。”
我抬头望过去,平平无奇,和别处坟头没两样,再往左右一看,我就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两个年轻姑娘的骨灰埋在两边,两张黑白照片贴在墓碑上,嘴角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笑容,看得我心中一颤,走过去仔细看她们的生卒年,掰着指头算了下都是二十多岁,顿时对自己的命运生出敬意,觉得我虽然吃了个小亏,却又占了个大便宜,走回椅子上笑而不语,老卢说:“怎么,还不满意?两个这么漂亮的姑娘给你作伴,做鬼也值了。”
“不行,不能埋这。”我说:“我活着的时候就让老婆不省心,死了不能再给她添堵,她带着孩子上坟看到这个算怎么回事。”
“那你就埋那。”老卢指着另一块墓穴,也是空的,挨着陡峭的山坡,旁边依山而上的石阶护栏上,蹲着一溜庄重呆板的小石狮子,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雕得完全都是一个样。我看着那块墓穴,护栏边是陡峭的山坡,墓穴挤在墓地一角,墓碑前的空地非常狭窄,既憋屈又寒酸,我说:“不行,太丢人了,我女儿都不好意思来给我上坟,她现在大了,知道顶嘴了,分得清好赖。”
老卢又隔空指了几处,我都不满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你是没活够,赖着不想走。”老卢拿起包拍了我的腿一下,说:“怎么样,看到这些是不是心情好点了,舒舒服服地躺着,房子票子孩子都不用操心,操心的事都丢给别人,有种好不容易熬出来了的感觉。”
我笑着说:“是,过几天我就成你先人了,以后你用得着我的地方更多了,家里大人病了治不好,小孩升学考不上,你工作上诸事不顺,记着求我别空手来,想着拿瓶酒,我在那边离谁都近,说话方便,说不定顺路就给你办了,所以趁我活着的时候多巴结我,死了也惦记你的旧情。”
“你现在就得便宜卖乖,要不说这小人千万不能得志,很多事坏就坏在小人身上。”老卢说:“说正经的,老疤那个事你有把握吗,可别让我坐蜡,现在局里在选副局长,我是在座的人选之一,很多人都在背后盯着我呢。”
“这不正好。”我说:“这案子要是成了,你就彻底灭他们一道,谁都不敢再说三道四,你躺在功劳簿上稳稳当当地让他们把你抬上副局长宝座。”
老卢笑了下,意味深长,说:“要是砸了呢?我就彻底完了,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谁都瞄着我准备打黑枪,指不定编排出点什么。”
“打退堂鼓了?”我说:“老疤这个消息真真的,你放心,我半年前就知道了,还跟他照过面,没错,就是他,这半年来我没闲着,已经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你就等着升官发财吧。”
老卢高兴地拍了几下我的肩膀,手有点重,肝区震得隐隐作痛,我咧嘴抽搐几下,他却丝毫也没有察觉,站起来说:“好,我就等你的消息,我们走吧,你也没几天了,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了,我回头跟殡仪馆打个招呼,挑几个好坟地给你留着,到时候随便你想躺哪就躺哪,选个好看的娘们儿跟你并骨都行。”
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了顿饭,我胃口不太好,吃不下干的,就连汤带水的喝了碗热馄饨,又喝了点酒。老卢担心我的肝让我少喝,没想到把我的倔劲勾上来,又连着喝了两大杯,忽然发觉几十年来时刻伴随着我,唯一从没改变过的,就是这杯中酒的味道,甘醇浓烈,灼烧我的食道和胃部直达身体末端,对自己的意图从来就毫不掩饰。东北的酒杯不是南方那种小酒盅,是二三两一个的大杯,三杯酒下肚我就晕乎乎的,舌头发硬,嘴唇发木,看谁都是晃晃悠悠,模模糊糊,说话都是囫囵着秃噜出来,连我自己都听不清说的什么。老卢又带我去桑拿浴洗了个澡,他交了钱拿着我的手牌拉我进更衣室,打开我的柜子帮我脱的衣服,还从我的大拇指上摘下扳指看了一会,也放进柜子里。我晃晃悠悠走到热水池边也没试下温度,扑通一声坐进去,骤然的熨烫让我的身体陡然一紧,酒劲上脑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幸亏老卢在旁边扶住我才重新坐直。
“没事。”我扒开他的手说:“我还挺得住,剩下这几天我不能怂了,让你们看我的笑话。”
老卢默默地把腿伸下水,跟着身子坐下来,在台阶上用白毛巾蘸水擦着身子,过了一会才猛然把身子没入水中,只露出个头长长吐了口气。
我说:“我死了你会哭吗?不用嚎啕大哭,挤出来几滴就行,能吗?”
老卢说:“没问题,谁家还没点难过的事,我会努力的。”
我在水里泡了会,又到莲蓬下洗干净头,喊人出来搓了个墙上价目表里最贵的澡,什么酒啊奶啊盐啊蜂蜜啊把我抹得跟上了作料准备架火上烤似的,抹完再噼里啪啦的上下乱拍一通,不过折腾完了还真感觉一身轻松。冲洗干净我留下老卢独自走出去,换上柜子里的便服到二楼昏暗的休息室躺下,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太不踏实,不停行走在荒原上,万木凋零枯萎,虎狼相伴而行,咫尺处有一锦绣之地,阳光和煦,花草鲜艳,流水潺潺,我正准备迈出那一步,脚下的地断然一声坍塌、皲裂,一寸寸地拓宽,向两边撑开,渐至无法逾越。锦绣之地延伸至远处,我只好一步步回头,腥风迎面扑来,我裸露的四肢长出又浓又密、粗黑坚硬的兽毛,我变得毛茸茸的,语声变成了嗥叫,也做不出人的表情,眼睛血红,做人的感觉慢慢变得淡漠,怀着感官的快意和心灵的厌恶啮撕起爪下的生肉。
我在惊悸和大汗淋漓中醒来,老卢在阴暗中注视着我,嘴里的烟头红红的,明灭不定,他坐在躺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烟头的红光像是怪兽的独眼,带着无声的却是血淋淋的舔舐血肉时的快意,撕咬后的满足,有恃无恐的信心,相反他的双瞳此刻却在闪着蒙光,因为烧到嘴边的烟头把鼻子皱起来,眯起双眼,像是怪兽准备发出嚎叫前的表情。
他看到我醒来,脸上的表情很快就变了,变得温和、平淡,而且充满了关切,张开嘴说:“酒醒了?让你少喝点不听,非得逞强,刚才来了好几拨漂亮小姐,凑你跟前看几眼人就走了。”
我没心情说笑,无声无息地坐起来,睃视大厅里整齐排列躺椅上此起彼伏的,拱起的,乌黑的,死尸般的躯体和连绵四起的鼾声,忽然发现这些人包括我在内都是血淋淋而滂流兮,没有一处是干净的,都是鲜红鲜红的,触目皆是狰狞。
又是一个白天过去了。
外面刮着强劲的风,气温骤然降下来,街上刮得干干净净,行人穿得衣服千奇百怪,捂着脸顶着风一双眼睛忽明忽暗闪动着不停地走。天完全黑了,路灯半明不亮,还没有街边商店的橱窗耀眼。我谢绝了老卢送我的好意,顶着风混入人群中随着他们朝前走,我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几次心里升起找前妻和孩子团聚的念头,都立即打消了。我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敏感、怯懦、瞻前顾后,学会了顾虑别人的感受,我为这种变化感到惊奇,也感到惭愧。
时间过得真快,风不不知不觉就停了,春夏之交的夜色露出它本该有的真面目,既温情又泼辣。街上黑洞洞的,除了路灯,无数的人接踵摩肩的行走,依稀的星光下,丰满的少女挽着情人胳膊迈着雪白长腿放肆说笑,毫不顾忌别人眼光,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妻带着孩子从他们身边侧目而过,背着书包急着回家的半大小子大呼小叫、横冲直撞,带着一脸的兴奋撞开情人间亲密接触,跑过去又停下来回头笑,满脸皱纹的老头老太太坐在路边拄着拐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面无表情,形如枯木。
似乎全城的人都趁着风停,出现在街头,在黑暗中各得其所,自寻其乐。
我顺着街边走,临街的门窗敞开着,大人孩子鱼贯似的不停出入,我坐到一个亮着盏小灯的摊子上,要了碗面疙瘩似的水饺,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到嘴里很快又吐出来,注意到不远处路边屋檐下三三俩俩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黑影,他们在以极快的速度和效率做着某种交易,争分夺秒,对周边来往的行人视若无睹。我扔下钱走过去,在一个简陋的、晾满旧衣服的木板屋前停下了,随手藏起窗台上一把生了锈的尖刀,刀刃虽钝,刀尖依然锋利。我走近那几个黑影,立刻被几个人冲出来呼啦围住,带头的一个乜眼观察我,带着警惕说:“好像没见过你,谁介绍你来的?”我感到每个人都注视我,紧密的目光让我瞬间感受到压力,像是无形枷锁禁锢着我,动弹不得,我抬头看着这群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说:“老疤介绍来了。”
几个年轻人脸上出现了表情,带头的上下打量我,忽然一拳打过来,嘴里大喊:“揍他。”
我挨了迎面这一拳,正好打在鼻子上,又酸又疼,热乎乎的液体随着酸劲喷涌而出,嘴里一团咸腥。我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刀迅速向四周比划,围住我的人群纷纷后退,散开空隙,我从空隙里冲出去靠在街边铁栏下,用袖子擦了下嘴上的血,碰到鼻子钻心的疼。“你们他妈的不想活了,小兔崽子。”我拿着刀威胁他们,他们也纷纷在周围拾起砖头棍棒,还有带刀的把手里的刀夸张地高举着,远远地看着我,“老疤说了,谁在街上冒充他的朋友,八成就是条子,你他妈的才是找死,弄死你我们跟着老疤出去混。”带头的手里拎着半截砖头叫嚣,其余的人群情激愤,蠢蠢欲动,我大声叫嚷:“谁他妈冒充,我就是他朋友,你打电话问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周杰的任。”
“我他妈的认识你爹。”
带头的一砖头朝我甩过来,我闪身躲到一边,几个手里拿长家伙的向我靠近,我又向他们挥舞手里的尖刀个个逼退,他们远远地围着我游走,虎视眈眈,忽然有一个胖子从街对面人群里走过来,冲他们使了个眼色,这群人看一眼倏地闪开,四散而去。胖子走过来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也跟着他们离开。那几个年轻人没走远,坦然自若地隐没在黑暗中,我丢下刀冲开围观的人墙,隐入远处流水般缓缓移动的人潮。
我走在人群中迅速离去,眼前有无数模糊的面孔或正面或侧面或背面流转,变换着,总感到有张清晰脸在暗中跟随着我。我低下头匆匆朝人多的地方走,极力做出想甩脱这张脸样子,我在人流中穿行,像是激流中逆水而上的鱼,可是那张脸始终或明或暗的隐没在背后,像是在激流中浮浮沉沉的泡沫。
我走到路边几个年轻人摆的地摊前停下,浏览着他们拿出来正一一摆开的一摞摞封面上印着外国美女的光盘,丰乳肥臀、波涛汹涌,引来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驻足停留,手里各抓起一沓挨张挑拣。
我们拿着光盘互换着,你看我手里的,我看你手里的,都看得正起兴,一个年轻人不耐烦劈手夺过去说:“买就买,不要老看,摸烂了你也捞不着。”
我身旁的中年人火冒三丈,粗短的脖子青筋暴起,站起来一脚把摊子踢了,挽起青灰色工作的袖子,抬手就把地摊上垫着的帆布掀起,五颜六色、香艳夺目的光盘散得四处都是,明晃晃引来路人跑来哄抢。几个年轻人四处抢拾不及,掉脸过来找那个中年人,那个中年人不见了。几个年轻人悻悻地看着我说:“刚才掀摊子的还有你吧,他跑了你跑不了,赔钱。”
我没理他,瞅着他们笑了笑,臃肿扭曲带着血渍的鼻子和轻蔑的眼神让他们疑神疑鬼,不敢造次,只好站任由我离开。
我跟着人群继续朝前走,那张脸始终跟在身后,我走走停停不时偷眼观察,就是刚才驱散那群年轻人的胖子,胖胖的脸像个馕似的时隐时现。我向前走出几步猛然转身,眼睛盯着那张胖脸,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并没有惊慌,同样远远地注视着我。我冲他笑了笑转回身,感觉膀子被人撞了一下,一阵香气扑鼻,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在身边露齿而笑,眸子灼灼有光,“大哥,你这么急着去哪里?都把我撞疼了。”一个姑娘嗲嗲地冲我撒娇,另一个姑娘笑而不语,可两只眼睛却说出了千言万语。
“想去你家洗个澡,欢迎吗?”我笑着说:“我正愁没地方玩呢,没想到碰上你们了。”
“跟我来吧。”说话的姑娘转身一扭屁股,和她的同伴向前走,走走停停,不时回头看看我,小嘴一撅,向我飞个长长的媚眼。
走到一条黑巷子口我停下脚步,看着两个姑娘的背影说:“你们带我去哪里?”两个姑娘也停下来,万般妖娆地笑望我,“再走几步就是我家,你不是想洗澡吗,还不快过来。”我望了望她们身后黑洞洞的巷子口犹豫,她们两个走过来一人一条胳膊拉我进黑巷子。
这条巷子越走越黑,隐隐觉得这里是条死巷子,野鸡做生意最忌讳这种地方,财路不通,出了事还跑不了,我强硬地停下脚步,甩开她们两个转身要走,巷子两边黑暗的民房里陆陆续续走出来十多个面目狰狞的年轻人,为首的一个就是刚才在接边拿着板砖向我叫嚣的,身边的年轻人还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手里都拿着整齐的家伙,看着都是有备而来。
我的尖刀刚才在路边扔了,他们都见到了,现在是毫无忌惮,迅速向我围过来,把那两个姑娘隔在身后,那两个姑娘没有离开,还在笑望着我,像是在等着看我挨打。为首的年轻人手里拿着面晃晃的西瓜刀,在手里掂着说:“老流氓,刚才让你跑了,没想到跑到这来了,你真是活得嫌命长了吧。”
我看着他们说:“我的命本来就不长,拉你们垫棺材底,有一个我就够本,有两个我就赚一个,你们谁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