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老林向我跨出一步,身不由己,所有人都紧张地看我。我看着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笑到他们沉不住气了,那个吃冰棒的女人说:“你把话说清楚,空子是谁?”“当然是你们中的一个人,我不能在这说。”我说:“就算说也不是说给你听,你算老几。”我转身要走,吃冰棒的女人走到我面前拦住我,“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别想从这里出去。”她恶狠狠地威胁,“又来这套,不过这次我没拿汽油瓶子。”我笑着说:“我敢再来,就不用汽油瓶子了。”
老林想了下,说:“周先生,留个联系方式,我们找时间会再联系你。”
我出了老林的店买了盒烟站在街边拆包装,一辆红绿相间印着满脸假笑的明星代言广告的公交车驶过视线,一张脸在街对面盯着我倏地消失,公交车在街边车站停下,一群人前呼后拥地从前后门上上下下,吵吵嚷嚷,那张脸随着人流消失不见了。我紧跑几步追上了公交车,站在门前抓住吊环晃晃悠悠地站着看街边一群穿着前胸后背涂写的乱糟糟的T恤和肥大的牛仔裤年轻人成群结队地游荡,好像有几个人我看他们特别眼熟。
我走后几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老林断定我是在虚张声势,胡说八道,说我这种人在这里满大街都是,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连自己都信了,让他们不要太认真,还说空子除了警察没人知道,身份都是绝对保密的,除非我也是警察的空子,要是那样我的话就更值得怀疑。吃冰棒的女人说我不像是开玩笑,说不定我还真知道,就算是警察的空子也应该找我问清楚,她还埋怨老林不该放我走,应该当场就问清楚这里谁是空子,人多怕什么,正好说出来一一对质,而且话里话外有意无意透露出她怀疑老林是故意放我走。老林一点都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带着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不辩驳不抬杠,弄得吃冰棒的女人一点脾气也没有,老林掉头问房间里其他人还有谁怀疑他是那个空子,现在就站出来把他给剁了,没有人敢站出来,都怔怔地看他们吵来吵去。老林对吃冰棒的女人不屑地说刚才我的话一点没错,她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疤就是找了她以后才开始倒霉的。红姐站出来当和事佬劝架,让他们各自都少说两句,老林连她一块怼,都是她多事把我带去才引出场争吵,本来他们好好的吃火锅什么事也没有。
那个挨了我打脑袋上罩着纱网绑着绷带的小伙子抽出狭长倭刀用手指试着刀锋说要不他现在就追上去把我剁了,保证临死前肯定让我说出谁是空子,是真是假都没什么关系,反正过两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老林冲小伙子说别以为过两天离开这里就安全了,就因为过两天要走现在就更要消停呆着,不能惹事,出了人命全城戒严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再说现在追逃全国联网,天网系统疏而不漏,车站、机场、码头、酒店宾馆、商场超市,只要有半点和身份有关的信息泄露全国的警察都叮上来,别以为跑了就没事了。挨我打的小伙子拿着刀不服气地说大不了以后就黑着,没身份也不耽误他吃不耽误他喝不耽误他钻女人被窝睡觉,人这辈子有了这三样就足够了,有没有身份对他来说都不是很重要,还说他除了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没什么其它的身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全国人民都记住他。吃冰棒的女人大加赞赏还显得非常兴奋,看着银灰色的刀锋跃跃欲试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老林气得说他们这是在作死。
我上了公共汽车一眼就看到了那张脸,车里人不是很多,我上了车后就站在中门附近拉着吊环,那个男人就坐在前门旁边的座位上频频用眼瞅我,而且毫不在意被我发现,其视线是毫无遮挡和肆无忌惮的,我认为他是在提示我注意他。我向他的方向移动了两步,我们之间的距离暗中缩短了,那个男人向我微笑表示赞许。公共汽车已经停了好几站,很多人下车,更多的人上车,车厢里立刻吵吵嚷嚷不停埋怨天太热人太多车速度太慢,那个男人的身影遮没在拥挤的人群中。
售票员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大爷吵嘴,老大爷拎着几只绑了翅膀和腿的活鸡上车,这几只鸡在车厢里尖叫着扑腾,浓绿的稀鸡屎喷了一地,乘客捂着鼻子闪出块空地,拥挤的车厢更局促,而且空气中还多了股难闻的鸡屎味。两个人各执一词吵得脸红脖子粗,不可开交,特别是老大爷张开大嘴,残缺的黄色板牙向外支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售货员骂的狼狈不堪。那个男人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掏出警官证调节纠纷,先是和颜悦色地教育了一番老大爷,乡下人怕官立刻就变老实,耷拉着脑袋装可怜,然后他又和售票员商量通融一下,老大爷这么大岁数也不容易,就让他到站下车,弄脏的地让他等人少了拿前面水桶里的墩布擦干净。我凑过去看热闹,那个男人看到我从容地笑了下,回头发现自己的座位让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霸占,现在车厢里座无虚席,人越来越多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我好事之心陡起对抢座的中年妇女说那个座位是这位警察的,让她给让让,中年妇女眼一瞪嘴一撇满脸横肉包子似的拧到一起,大声说人民警察为人民,站着是本分,给她让座天经地义。那个警察靠近我拍拍我的肩擦身而过,走到后门附近站住,我也走过去和他保持一段距离,没想到身边下车的人潮水般涌过来把我们俩紧紧围住,动弹不得,几乎是脸贴脸地站着。
到了下一站车门如卸重负地重重喷着气声敞开,把人一串串吐出去,我跟着那个警察跳下车,沿着街边熙攘的人群向前走,那个警察始终在我前面不远处前行,步伐不紧不慢。他走到一个胡同拐进去,我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可疑的人也跟着拐进去,刚转过墙角就有人对我说:“是周杰同志吧,老卢让我来找你,你跟我走吧。”胡同里停着辆车,车里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老卢,另一个是司机,身材都很高大魁梧,我们上车后车厢里立刻变得拥挤。老卢坐在前排盯着不停移动的街景和匆匆横穿马路的行人不说话,偶尔愤愤地吐出几个脏字,我坐在后排点起根烟抽着随地弹烟灰,老卢从前边递过来一个可乐罐子,里边插着几个抽剩的烟头。汽车出了城在笔直平坦的公路上行驶,很快就出了城,两旁是刚刚灌水正在插秧的农田,方形的农田里白亮亮的水倒映人脸,湛蓝的天空白云悠悠。
远处山麓下的空地上稀疏地伫立着几幢外观陈旧退了色但看起来曾经辉煌的度假酒店,样式是十几年前时兴的,土洋结合,非常没有主见,就连我这样的人看了都觉得是个笑话。酒店前有个水面宽阔的天然池塘,岸边拴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小艇,也看不出是沉是浮,艇里积着绿油油的脏水。池塘里荷花林立,已经抽出了嫩绿的箭形叶,却迟迟看不到有好事的蜻蜓立上头。
酒店里的走廊铺着容易清洗的深红色的化纤地毯,墙上贴着壁纸发黄卷边,除了几个懒散的服务员看不到有客人走动,封闭的大厅即使大白天开着灯也显得昏暗。饭店一层很宽敞,沿着墙摆放着两排弹簧凹陷深红色栽绒面沙发和落满灰尘叶片萎黄的盆栽绿色植物,这种植物在南方街边随处可见,到了东北却身价倍增美其名曰招财树。老卢大步流星在前边带着我们直上二楼,大厅里的无精打采的服务员看到我们走过去丝毫也不在意,甚至连招呼都舍不得打一个。
我们跟着老卢进了二楼的房间,房间里或坐或站着在灯光下面色苍白冷峻的男人,都带着森然的官威和杀气,所有人都在抽着烟吞云吐雾地比着手势大声说话,僵硬而清晰地变换着各种表情,语气沉重,灯光下烟雾腾腾,看到我们进来都停止了争论。老卢指着靠中间的位置让我坐下,这些人都在注视着我,目光咄咄逼人。老卢的身材在中国人中算是高大的了,可是在这间房子里却并不显眼,而且因为年纪的关系微微有些驼背,这使他站着的时候看着身体有些前倾,总是像急着看清楚前边等着他的是什么。老卢从纸箱子里拿出瓶水给我,黯淡消瘦的脸看来已经几天都没有睡好,他先是简单地和房间里的人打了个招呼,鼓舞了几句士气,然后向他们介绍我就是这次抓捕老疤行动的特情人员,房间里的人看看我谁也没有意外的表情,偶尔有一两个双目如洞的人看着我露出盲人般微笑。老卢让我把事情进展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一下,我就把这几天经历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原原本本讲出来,他们对我的遭遇不以为意,只是关心我是否真的确定老疤就在那间房子里,我说不能确定,大家一阵泄气似的唏嘘。
但是我很肯定说老疤马上就会联系我,有可能就在今天,而且我感觉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哪里不清楚,如果这次再让他溜了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房间里的人都深有同感,嘴里抽着烟,缕缕青烟从脸上飘过,房间里烟雾缭绕,人影憧憧,每个人的眼神都像缥缈不定的烟气飘忽闪烁。“你们谁有主意?”老卢从模糊的浓烟中站起来,声音幽咽嘎哑。我看着房间里的人影,个个从容镇定,装得什么事也没有,弄了半天气氛也不见开口,就好像一大群人坐一起扯了个没有结果的大淡。“既然他跟了这个案子,就让他继续跟下去,就算抓不住老疤也要弄清楚他的动向,让我们也好有个交代。”有个人抽了一地烟头,经过深思熟虑后说。“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刚才周杰同志也说了,老疤马上会联系他,有可能就在今天,我们做好准备等他发出信号就去抓人。”有个人提议说。“做什么准备?”有个人哂笑:“老卢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做出好戏给年轻看,这个行动一开始就是瞒着局里,现在打报告根本就来不及,挨顿批不说,说不定行动也泡汤了。”“就是。”有人随声附和:“这案子要是办砸了,用的人烧的油花的钱倒是其次,那得失多少人的心,以后咱们这些老家伙说话谁还信?”
“没错。”老卢说:“那就真得窝囊到退休了。”
有个人说:“事已至此,话也说出去了,那就只好干到底。”
有个人抽着烟喝着水静静地听他们把话说完,看着他们又都一个一个闭上嘴,回过头笑着对老卢说:“我早就跟你说了这些人不成事,你还不听,现在看出来了吧,办案经验和年轻人的冲劲比什么都不是,出来时用嘴能吹出来的话都吹遍了,你说咱们就这么偃旗息鼓、臊眉搭眼的回去,别人会怎么说咱们?”
老卢说:“说咱们占茅坑不拉屎还净放狗屁,让咱们提前退休赶紧滚蛋别再熏着别人。”
那个人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继续抽烟,大口大口的烟雾吐出来,浓烟滚滚,和房间里缭绕的烟气混为一体,老卢说:“要不咱们撤得了,别在这丢人现眼,周杰同志也从这个案子里抽出身来,我向局里打个保护特情人员报告,把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也一并汇报上去,让局里重新抽调年轻精干的警力侦破这件案子。”
那个人在烟雾中人影模糊地站起来,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带着笑意:“这事就这么完了?一辈子在局里没有出头之日,真的就窝囊一辈子?”“那还能怎么办?”老卢说:“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都泄气了,再继续干下去,说不定还会惹出更大的乱子,连周杰同志的命都搭上,他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对得起他的家属。”“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有个人说:“我那边是请了病假出来的,就这么回去连个病例本都没有,让我怎么跟局长交代?”“我也是请了病假,咱们这些人除了病假连脱岗的机会都没有——搞案子都是年轻人谁会用得着咱们?我是没脸回去了,还不如现在就写退休报告,明天开始我就再也不跟局里人照面了。”“那你可得想好了。”有个人说:“局里每年内部退休的名额就那么几个,我们这么多人还不引起一场骚动。”“退休就退休,我反正没脸没皮习惯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你们干我就跟着干,你们撤我就跟着撤,赶紧都拿出个痛快话。”
“想干也行,你们倒是拿出个主意,下一步怎么干?”有人说:“如果今晚老疤真的联系罗杰见面,我们怎么行动。”
“老卢,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都听你的。”有两个人转头看着老卢。
老卢看着我说:“周杰,你说你知道当初点了老疤的空子是谁,你觉得他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也许信也许不信,不信的可能性更大。”我说:“但是他肯定会见我一面,即使冒再大的风险他也会见我,因为他这个人瑕疵必报,最恨的就是身边的人背叛,从以往他的行事作风来看,他绝不会容忍身边藏着空子。”
“这么说你和他接触的危险性就更大了。”老卢看着我说。
“危险是肯定的,无论他相不相信我危险都存在,说没有危险那是自欺欺人,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保证完成任务。”
老卢想了下,把手枪拿在手里抽出弹夹检查一下,又插回去,倒握着递给我说:“这把枪你带上以防万一,一会我给你根皮带,你铰短了挂在腿上,遇到危险及时鸣枪示警。”他的行为满堂皆惊,有几个人因此都身不由己地站起来,我接过枪看了下又交还给他说:“算了,我带着它也安全不了多少,这是警枪,出了事你们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我还指着你们接应我呢,别在因为我挨了处分。”那几个人看到我把枪还回去都说:“是啊,老卢,别冲动,周杰同志带着枪更容易暴露身份,弄不好就因为这枪把命搭上。”老卢看着那几个人阴阳怪调地说:“怎么着,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有主意了,刚才怎么都不吭声,别忘了他是在拿命去拼,我们背点风险算什么?”我说:“老卢,别这样,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这枪我拿了说不定更危险。”老卢说:“你真的不要?”我说:“不要。”
老卢说:“你准备怎么给我们发信号?”
我说:“还没想到,谁知道到时候怎么个情况,有可能敲碎块窗户,突然关灯亮灯,也可能大声呼救,随机应变吧。”
老卢说:“这样太冒险了,我们还是制定个详细的行动计划,已保万无一失。”
我笑着对他说:“怎么了老卢,你干了这么多年工作还不明白,行动计划等于白纸一张,那个对你们有用,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你就别害我了,我还是按自己想好的路子干。”
老卢说:“你想好的路子是什么?我们全力配合你。”
我又笑了:“我的路子就是没有路子,到时候再说,怎么顺手怎么来。”
老卢说:“我不同意。”
我说:“我们也不要把事情想太复杂了,老疤虽然人狠,可他也是一个脑袋并没有比我们聪明到哪去,我们这么多人还算计不过他?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