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恩怨(2)
命中注定吗?我们刘家两代女人都与秦家男子纠缠不绝,母亲是,我也是。
铜镜中,玉指绕转,将指间秀发分成三束交叉,编就着麻花辫。
从懂事起,黑发黄肤,却碧眼高鼻的我一直被其他孩子嘲笑,野种遗腹子没爹更没娘,只有温顺的外婆抱着我,拿出放有父母合照的相片盒项链坠子哄着我,告诉我:我的父亲英俊绅士,母亲美丽温柔,他们只是没有办法看着我长大而已,并不是不要我,终有一天我会再看见他们。
孩提逝去,黄口将至,憧憬却也被现实狠狠地击碎。某天,我真的把母亲从相片盒子盼出来,走来到我面前,然而就在我想扑上去抱住她时,一个不是父亲的男人却走到她身旁,环抱她的肩。
我哭着,用我最匮乏无力的言语骂着,和她划分界限。
在外婆和那男人的劝住下,母亲随那男人走了。在那之后不久,一个飞扬跋扈珠光宝气的女人突然找上门撒泼,满口谩骂我母亲下贱,生的儿子也扶不上墙,和她的宝贝儿子抢果子吃,害他磕破牙。
在那女人接连几次大闹下,外婆和我不得不搬走,从此和母亲断了联系。几年后,外婆去世,独自一人的我,只剩下短暂的记忆和这个据说是父亲家族流传近两百年的相片盒坠子,还有其中附带的八音盒功能里那首,每当我不愿睡觉时外婆用来为我催眠的曲子——贝多芬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月光》第一乐章第一主题(《月光奏鸣曲》)。
‘在记忆当中,母亲一直是郁郁寡欢的,我很少见她开心地笑过。即便是父亲费劲心思讨她欢心,也只是得见短暂闪掠过唇角,浅浅幽怨的微笑。’说话间,秦昭程从西服前口袋里拿出一张略微发黄的黑白照片,一个美丽温婉的年轻女子站在一个怀抱襁褓中婴孩的中年女子身后,笑容中满是挥不散的牵念与不舍。‘她时常拿着这张照片一看就是一天,也只有看到这张照片时才会偶尔露出幸福的笑,而后又立即潸然泪下。’
‘我常问她,‘妈妈,那个娃娃是谁?’她回答说,‘这是你的外婆和姐姐。’我又问,‘为什么外婆和姐姐不与我们一起住,是大娘太凶了吗?’母亲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于是我又问,‘那她们住在哪里?妈妈为什么不带昭儿去看看外婆和姐姐?是昭儿不够乖吗?’她摇摇头,又是一阵落泪。我忙抱着她说,‘妈妈不哭,等昭儿长大了,替你把她们找回来!妈妈不哭!’’
言毕,深吸一口气,他又道:‘没有想到,我长大后,真的为母亲寻回了她的女儿——我的姐姐。但是,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会是在那种情景之下……’。
‘知道我有意中人后,母亲难得露出开心的笑,殷切地盼望着我带回家给她看看。那天我早早接了玉儿回家,刚进家门就被大哥急急叫住,谁知道他的话还没出口,管家就来到说大娘有重要的事要立即见我;而同时也将玉儿她请去见母亲。’
妆匣铜镜中,刘簪玉手握翡翠梳将编好的麻花辫下端又是细细梳理几遍后,将辫子放于胸前,放回梳子并由匣里拿出一个坠于银链上的椭圆形银质相片盒。因项链扭成螺旋状而转动的相片盒最终慢了下来,现出镶嵌着一颗蓝宝石并点缀以碎钻的正面,以及刻着盾形家族纹章的背面,于指腹间摩挲,略微氧化的纯银表面因光影变化而忽明忽暗着。
昭说,他母亲是个很温柔坚忍的女人,一定会很喜欢我,也希望有了我这个儿媳妇后,她能开心些。所以我除了有些紧张之外,还为自己即将能再度拥有一个关心爱护我的长辈而按捺不住心底的欢喜与盼望。
秦家老宅房内的采光并不算好,所以当我于佣人的引领下独自踩着明媚的阳光踏入房间时,无法看清端坐于椅子上对方的容貌,只听闻一个柔而不弱的中年女人嗔怪道:‘昭儿这孩子也真是的,也不陪陪你,怎么就让你一个姑娘家自己来了呢?’说话间起身拉着我让到临窗的位置坐下。‘看我回头好好说说他,还未把人娶进门就不爱护了。’
然而还不等她细细看清我,我就已经脸色大变急问:‘您……您真的是昭程的妈妈?!’
‘怎么……’,她先是错愕地一愣,仔细端详我一会后,目光停留于我那双碧绿色的眼瞳上,身体随即一震,喃喃道:‘你是——玉儿?’
‘不——不!你已经是昭的妈妈就不能再是我的了!’起身取下脖子上所挂的相片盒丢在她面前,因碰撞而打开的坠子八音盒功能被开启,伴随着那首曲子赫然映入她眼帘的是她与我父亲的合影。‘你以为我想做你十九年来不问不理不找的女儿吗?!我只愿我从没有过你这个妈!’ 旋身跑出门口,却不知道能去哪?奔跑间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那是昭的声音,我想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却又加快脚步毫无目的地奔跑,只想把脑中乱糟糟的一切抛诸脑后,不问不理不管。
我现在最不能面对的就是昭,要我怎么告诉他,要我怎么告诉他,我……
然而身后忽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中。‘玉儿,没想到……’。
‘从大娘那里出来我就急急往母亲那里赶,大娘反对我与玉儿——大哥也同样倾心的女子结婚,原因是我和我母亲做了让秦家让父亲蒙羞的事。我思绪一片乱,远远看见大哥在母亲屋外心神不定地徘徊,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我想去否定心里早已得出的答案,踯躅间,待喊他时却见玉儿从屋里跑出,眼看大哥尾随追去,我同样奔出没几步的腿却好似被根植于原地般,再也无法移动。’
‘我要以什么身份追上去安慰她?恋人,还是——同母异父的弟弟?’悲切嗓音中混杂的痛苦与矛盾排山倒海般地强烈涌来,令那个挺拔的身影握拳抱抚着低垂的脑袋。
原本背对他立于一旁的秦观宇不由得回首看去,目若点漆眸中的不屑与憎恨悄然散去些,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唇瓣蠕动间,大掌微微抬起却又放下,按捺下来上前安慰的冲动,又回过头,放眼望向眼前的人工湖。
不知过了多久,秦昭程才抬起头望向山坡上一排排一列列的墓碑,又继续道:‘我头痛欲裂,无法思考无法接受,不知过了多久,我想起母亲,这才转身走入她屋里去安慰她。
在那之后,母亲一直觉得这是玉儿父亲埋怨她改嫁所做出的惩罚,更担心我和玉儿还有大哥三人之间的纠缠,终日忧心忡忡。在我被送往国外后不久,婚后就一直忧郁的她便病逝了。不知道这是父亲的命,还是母亲的命;他没能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而她也同样没能在临终前见第二任丈夫一面。‘
视线垂落于墓碑上秦曦程的遗像,金边眼镜后的黑眸泛起回忆的光华,‘即使大娘不喜欢我,但却无碍于我们兄弟间的感情。我们常聊天,交换彼此的想法,包括彼此的感情变化。我想大哥一早就发现我们两兄弟所倾心的是同一个女子,甚至连我和玉儿之间的血缘关系都比我早一步知道,而我却是直到那一天才知晓。我只是渐渐地发现,他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他所倾心的女子,而在我提到自己的她时,总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到眷恋、不舍与矛盾。起先每当我问起他时,他不是以兄长的身份教导我,让我只管勇往直前就好;就是支吾过去又或者转换话题。我并没有多想,只是单纯地觉得可能他们之间闹了什么矛盾,后来也就不再追问。’
转身看向伫立于父亲墓碑前的背影,浓眉微拧。难怪爸总是喃喃自语,‘我曾经以为我是在拯救她、保护她;但其实,我只是在慢慢毁灭她而已。能拯救、保护她的,只有他,从来都只有他。’我想爸不但一早就发现他们兄弟钟情的是同一个人,更因先一步发现那个真相,而矛盾于是否告之吧?
‘大娘原本是不应允大哥娶玉儿的,觉得她并没有得到家族承认,是出身低下的遗腹子,但随着调查她身世并在后来得知我们之间这一层关系后,大娘却以胜利者的姿态极力赞成,甚至亲自到太爷面前为大哥说情。’
哼,老太婆为达到踢走昭和母亲,从而独自掌管秦家的目的,以公布我和昭之间的关系要挟母亲;以事情公布后母亲将在秦家毫无立足之地威胁昭,将之送出国外;对于我,她则以昭的性命与前途胁迫我嫁于曦。
古妆匣前,玉掌蓦地合上掌心中的相片盒,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戈然而止,满室的祥和因刘簪玉眉宇间的怒与恨而被破坏殆尽。
曦一直以为昭是因为无法再面对我而离家出国,而我则是如同母亲当年那样感激他的安慰、照顾而同意结婚,但是这一切都是假象!这是我暗自决定以后要掌握自己人生所付出的赌注和代价!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只因为那些可笑的世俗,还有世人的眼光吗?我偏不相信我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婚后,我一直要求曦为我提供任何学习的机会,无论是语言还是乐器,只要能让我达到最终目的所必须的,我都要去学;只要是能达到我最终目的的,我都会去牺牲。
我要控制我以后的人生,赢回那个一直萦绕在我心底眼前的那个男人,我要让世间的一切都为我让步!
终于,二十年后,即使老太婆依然健在,曦是秦氏国际的董事长,但我却牢牢地掌握甚至将秦家所有的一切发扬光大,睥睨那些曾经将我弃之如草芥的人;然而,唯一没能如愿的便是我与昭的关系得到合法承认这件事。
‘我决定与玉儿放弃一切到国外,到再也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结婚,然而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的首肯。”秦昭程扭头迎上着不知何时开始注视着自己的侄儿,毫不意外对方旋即撇过头的举动,又道:“她常说,‘昭,我会让你没有顾虑的,放心,他会答应的。’’
秦观宇嘲讽地挑眉侧目冷笑道:‘你是想我代表我爸,原谅你,同时首肯你娶他的妻子?如果是你,你会答应吗?!’
依旧是意料之中的神色与反应,秦昭程再度垂眼看向自己兄长墓碑上的遗照,‘无论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无论她到底是谁的妻子,在我眼里,她始终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娇俏腼腆,梳着麻花辫,头戴玉簪花,身穿粗布衣裤的卖粥少女。’
窗前,秦观宇皱眉由凝神回忆间转身,取下腕上那块卡地亚古董金表,垂眼看去,后盖上的两串数字因指腹摩挲过而出现光与影,明与暗的交替。
难道我真该原谅他们吗?
身后病床上,一双碧绿色的眸子缓缓睁开,原本失神黯淡的瞳仁因视线下意识投注于窗前那背对着自己的健壮身影上而顿时恢复熠熠光芒,干涸唇瓣旋即笑唤道:“昭,昭,你没走,你又回……”,然而随着身影回眸以及视线的逐渐清晰,碧眸惊异地瞪大,“是,是曦?”
压抑着上前扶住她冲动的,俊颜冰冷,应道:“不,是我。”
“你是——小宇?”阖眼重新倒在病床上,干涸唇瓣喃喃道:“这究竟是谁对我的惩罚?曦还是昭,又或者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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