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西厢阁,是女帝平日处理政务之地。虽然案头上早已堆满各地的奏折密报,看上去却不见有人翻动过。
“汴河开始疏通了吗?”
“回陛下,相国已经暗中派人过去了。”
“她做事朕放心,你回去告诉蓁玉,尹尚熊从何处得知朕要疏通汴河的事务必要查清楚,若查到宫中参与的人尽管说,不要隐瞒。”
“诺。”
“回去吧。”
屏风后的女帝轻轻阖上双眼手一挥让那人下去了,又过了半晌觉得十分乏力,传了太医过来诊断。
掌灯时分太医院几位老太医才离开紫宸殿来到值房,就遇上了过来请安的太子萧如昊,忙行了官礼之后,萧如昊问道:“陛下龙体近来如何?”
“陛下是操劳过度以致心疾复发,只要安心静养便无妨。”
太医一番话让萧如昊安心许多,遂又把为女帝开出的药单拿来看了一回,脑海里却突然浮出安庆公主的冷眼模样,他知道自己这个皇姐最是权欲熏心,在这个时候异常安静,背后恐怕有些不寻常。
每天掌灯之后来紫宸殿请安是萧如昊从未间断过的习惯,今天晚上却比往常多了几分警惕,殿前立着总管太监吴亮甫,看到他走来立刻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陛下晚膳传了吗?”
“传了,陛下今天比平日倒多吃了几样菜。”
萧如昊穿过回廊刚一踏进紫宸殿西厢阁就听到安庆公主的笑声,原来她也在这里,刚才为何没有听吴亮甫提到?萧如昊有些不快,但面上却未露分毫。
“是太子来了吗?”
“正是儿臣过来给母皇请安。”
“快点过来,你皇姐刚才给朕讲了一些民间趣闻,你也听听。”
萧如昊一愣,保持着刚跪倒的模样,心下疑惑,却还是立刻换上笑逐颜开的面容来到女帝近前,床帷旁矮几上坐着锦衣华服的安庆公主。
“母皇,我再讲个蜂蝶相随的轶事。”
“好,朕听着。”
“玉京城里楚国公府的嫡女楚秋鸿,国色无双,时贵门子弟争相诣之。秋鸿每出入之间,则如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
萧如昊看她得意扬扬的表情不由得黑了脸,女帝也冷声道:“市井之徒的言论,你是公主就不要胡乱去学了。”
他们的矛盾,女帝早就看在眼里了。听安庆公主故意点出楚秋鸿来,知道她对太子妃人选的事十分介怀,毕竟楚国公的地位摆在那里,若是太子娶了他的嫡女,朝堂之上除了保持中立的苏蓁玉便再没什么人能制衡太子党的势力了。
吴亮甫在这个空当进来奏道:“陛下,河南来的空花道人已经在兴庆殿候旨了。”
女帝扫了一眼面前的儿女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各守好本分朕就安心了。”
“儿臣告退。”
萧如昊心里诧异却没有表露,刚出了紫宸殿就被皇姐萧如瑾拦住:“昊弟不觉得奇怪吗?母皇让我们先退下,怕是有什么事情吧?”
“愿闻皇姐高见。”
“你——哼,算了,想来你也不知道,皇姐以后慢慢教你怎么做。”
“好啊。”
萧如瑾看着自己的弟弟萧如昊,他谦恭不似从前张扬,说话也是滴水不露了,竟有些不悦。瞪了他一眼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奔宣武门而去。萧如昊并不在意这些,监国以来帝王的气度早已不知不觉地历练出来。
这会儿,女帝隔着屏风坐在宫锦软垫的榻上,吴亮甫躬身立在屏风一旁。
“让那个道士过来吧,另外,朕今天不想再见任何人了。”
吴亮甫应声“诺”转身去了兴庆殿宣旨。
空花道人一身灰色的道袍,手里执着拂尘,望着兴庆殿里的雕梁画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宣空花道人觐见。”
行过大礼,吴亮甫便领着空花道人穿过重重殿宇向紫宸殿走去,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进了回廊,空花道人才问道:“请问内官大人,陛下可好些了吗?”
“陛下千秋万代,道爷待会儿见着陛下可不要乱说话才是。”
“无量寿福,贫道自当谨言慎行。”
紫宸殿内女帝望着炉内的檀香袅袅轻烟有些恍恍惚惚,那烟雾里仿佛有清灵少女的笑声,回眸时道:“鲭哥你在看什么?”
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谨慎细微的是吴亮甫,他在宫中待了大半生,女帝示意身边的周尚宫帮她把软垫拿出去,整理好褶皱的下裳,静静地看着已经走进紫宸殿的空花道人。
“陛下,这就是河南来的空花道长了。”
“贫道见过吾皇万岁。”空花道人深深施了一礼。
“你们都先下去吧。”女帝看着空花道人,话却是对吴亮甫等人说的。
等宫人和太监都退出去,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半晌女帝笑道:“朕和你有二十七年没有见面了吧?”
空花道人手上的拂尘轻轻动了一下:“回陛下,二十七年零八个月。”
女帝听了突然自嘲道:“昔日先帝将锦绣江山交于朕,朕自登基以来正朝廷纲纪,谋久安之策,自问不曾愧对先帝,但每于夜深人静想起鲭哥哥还是会耿耿于怀,岂是帝王之所谓乎?”
空花道人有些触动,高大的身形略显落寞,又施礼道:“贫道受陛下所托守护汴河,自是无上的恩惠,陛下所言,让贫道不安。”
女帝从软榻上起身来到空花道人面前,眼睛直视着他道:“汴河宝藏的事已经被朕的女儿知道,应该也派人去了,你觉得还守得住吗?”
“守得住,陛下不是派了相国大人到河南吗?”
女帝一愣,目光突然冷冽地扫过空花道人的脸庞,蓦地又笑道:“如意在湖州,你可曾见过他了?”
空花道人脸色大变:“陛下!”
女帝伸手拿过他手上的拂尘,声音仿佛天际归来一般空灵:“朕也好几年没有见过如意了,不知道湖州的山水把朕的儿子养得如何!”
眼看女帝一脸高深莫测,空花道人气郁填膺,脸色苍白,半晌才缓和些道:“陛下自然是虎毒不食子,又何苦拿逍遥王来消遣。”
“鲭哥这些年还没有明白过来吗?朕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陛下,他还是个孩子。”
“朕大限将至,护着他一时,余生谁来护他?”
“陛下!”
“朕已经给苏蓁玉下了密旨将汴河的黄金全部运往湖州了。”
“陛下非要逼着他没有立足之地吗?倘若长公主也派人去湖州,以她的雷霆手段,逍遥王焉能好过?”
女帝这一着显然是险棋,无论是太子还是安庆公主若得到半点消息,都会是一场权力追逐的战争。
“朕就是要看看,这天下未来的主人到底是谁!”
空花道人望着眼前的女人,她是这个国家最高的统治者,她也是那三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到底想要什么,即使离开玉京二十七年又回到这里,自己仍然不懂。
吴亮甫守在紫宸殿外面,无风的夏夜满是星辰笼罩在整个皇城上面,他仰面望天,心里却想着二十多年前女帝刚登基不久的西南叛乱,也是这样星辰漫天的夜晚,她对自己说:“吴亮甫,这天下事终究要朕一个人担负着,朕不能垮,朕要这天下人都看到朕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