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的父亲翁心存曾担任同治帝的老师,他去世后,皇太后出于优礼慰勉之意,命翁同龢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辅导年幼的同治帝读书。弘德殿乃是穆宗同治皇帝的读书之地,同治元年(1862年)翁心存、祁郡藻等担任穆宗的“师傅”,就是在弘德殿教读的。现在两宫皇太后再把翁心存遗下的“师傅”之任交给了翁同龢,谕旨中还叫他“勉承先人未竟之志”。这一分异常的恩礼,真可说是难得的“殊遇”。翁同龢此时30岁出头,真是年轻的帝师,但他教学有方,深受小皇帝的喜爱,也颇为两宫皇太后看重。俗语云:“枪打出头鸟”,教学的成功给他带来了欢乐,也带来很多麻烦和苦恼。从资历上看,他入值弘德殿时间较晚,年龄又小,因而引起了“满洲诸公”的妒忌。妒忌最厉害的是徐桐。徐桐见太后经常称赞翁同龢,不表扬自己,急得直吐血。于是,他表面对翁彬彬有礼,暗中却挑拨翁和谙达们的关系,常在背后搞些小动作。
按清代书房的规矩,皇帝出入书房,师傅和谙达(满语教师)们都要站好队,在门口迎送皇帝。站队时,谙达们只能站在汉族师傅的后面。于是,谙达们心里不服气,觉得这样是低人一等。最使他们不满的是,师傅们可以坐着进讲,而谙达们则只能站着授书。谙达们几次想推翻这个规定,都没有成功。
翁同龢在同治四年(1865年)十二月初十日第一次进讲时,就遇到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他早已知道书房中的“站”“坐”之争。这个争端始于醇亲王奕同治四年(1865年)取代恭亲王奕任弘德殿稽查。一次,他传皇太后谕旨,命授读者在案旁就坐,其余的人可暂时退出书房,但他没说明其余的人是否可以侍坐。奕传了这个语意不明的旨意后,一些谙达认为有机可乘,教满语的谙达伊精阿首先公开在旁边坐着。不久,奕发现了这个现象,立即弹劾伊精阿,制止谙达在书房就坐。于是,谙达们愤愤不平,议论纷纷,要求改变这一不合理的规定。
翁同龢第一次入值弘德殿,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看见岁数比自己大得多的谙达们站着,而自己却要坐着,于心不安,尤其是知道“站”“坐”之争的内幕后,怕招来议论,因而对是否就座一时有些犹豫。但他又一想,这是大清旧制,不可随便更易,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谦虚而顿改旧制。想到这,他就毅然决然地入座进讲。
谙达们没有达到目的,便迁怒于汉族师傅。而徐桐则利用自己一半旗人的身份,挑动谙达们把不满情绪集中到翁同龢身上,掀起了反对翁同龢的小风波。同治五年(1866年)十一月,在徐桐的挑动下,谙达奕庆、桂清等人相继“掀腾”,在授课时也仿汉人师傅例就座。翁同龢不知是计,就以一个卫道士的身份公开表示反对,认为这个规矩沿袭已久,若要更改,须请旨方可。翁的态度加深了谙达们对他的怨恨。于是,他们故意延长自己膳前授课的时间,挤掉翁同龢讲授汉功课的时间,企图要翁同龢担当授读“不尽心”的责任。
同治七年(1868年),书房改为整功课。整功课极其繁重,小皇帝早五点起床,六点上课。冬季天还没亮,小皇帝就已到书房了。一天下来,读生书、背熟书、练字、默写、温课、写诗、作论、拉弓、打枪,真是又忙又累。在上课的同时,又要参加很多仪式,往往影响功课进度,加重课业负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能堪此重负,因而经常生病,上课时也常常无精打采。另外,当时两宫太后又张罗给小皇帝选秀女,同治帝越发神思不定,因而功课进展十分缓慢。
本来课业负担就很重,而谙达们为了与翁同龢争夺授课时间,又不断加大满语的课业量,有时一讲就是一个半小时甚至两个小时,最后连小皇帝用膳的时间都被挤占了,两宫太后不得不空腹等着小皇帝下课进膳。进了膳后,小皇帝早已累得筋疲力竭,就是你翁同龢讲得再好,对一个已经打不起精神的学生也是无可奈何的了。这样,帝师们争斗的结果,牺牲的首先是小皇帝。
翁同龢鉴于小皇帝课业负担过重,想在教学方法上做一些改良。他采取灵活多变的授课方式,一会儿领着读,一会儿教他写字,一会儿又让他下来走动走动。他的这些改良方法遭到了倭仁、徐桐的反对。倭、徐在小皇帝情绪不佳、精神不聚之时,往往采用罚读、罚写的办法,逼迫小皇帝学自己教的课。尤其是倭仁,对自己讲的《尚书》要求极严,常让小皇帝默写《尚书》段落。小皇帝本来对这门课就不感兴趣,又让他把大段大段的课文背熟,真是难上加难。默写时,往往半天想不起来,急得直冒汗。连别的师傅都觉得于心不忍,但倭仁仍然严肃地瞪着眼睛看着,从不肯提示一个字。这样一来,小皇帝对这门课更是感到厌恶,不愿学了。
翁同龢反对这种教育方法,认为罚读罚写于事无补,主张“顺情劝诱”,通过各种方式激发小皇帝的学习兴趣。但这些建议遭到徐桐的反对,他指责翁同龢是“另开台面”,“借此取悦圣心”,是向小皇帝献媚买好。这些议论传到翁的耳朵里,气得他“肝气作痛”。
由于他们常罚读罚写,又加之谙达们故意延长满语课时间,翁同龢膳后的课时大多被侵占,有一次膳前竟拖到下午两点,膳后课几乎全部挤掉。翁同龢焦急万分,而徐桐和谙达们则暗中高兴,私下里幸灾乐祸地说:“这下有翁叔平好瞧的。”见翁同龢整天愁眉苦脸,认为可把这个年轻气盛的帝师给“降”住了。
小皇帝可遭罪了。喜欢上的课没多少时间,而不喜欢上的课却没完没了,一天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偶尔想轻松一下,说几句笑话,或画个小人什么的,立即惹出师傅们喋喋不休的一套大道理。这样一来,他身心交瘁,常闹小毛病。小皇帝也乐得生病,因为那样可以免去书房之苦。
两宫太后见小皇帝学业进展不大,还经常生病,心中忧虑,每次在翁同龢帘前进讲时,都细问小皇帝功课,并告诉他皇上易于疲倦,胃口不好。翁同龢明知这是因徐桐和谙达们作祟,加重了小皇帝的身心负担,但这话又说不出口;只是自言如何改进教学方法,如何增进皇上学习兴趣,对问题的实质避而不谈。
但人的忍耐终是有限的。翁同龢看到师傅、谙达们的争课影响了小皇帝的身心健康和学业,深感内疚和不安。无论是从师生感情出发,还是忠君责任感的驱使,他终于抛弃了个人的恩怨得失,向醇亲王诉说了自己的苦衷。醇亲王很同情他,就向两宫太后陈奏改良授课制度,翁同龢又与他协商解决办法,取得李鸿藻的支持。在醇亲王和李鸿藻的建议下,两宫皇太后正式传谕,满功课改在膳后上,时间不必过长;并要李鸿藻多抽出些时间,常去书房进讲。
满功课改在膳后的规定一公布,立即遭到谙达们的反对。在他们的鼓动和唆使下,宗人府理事官阿里汉陈奏:满功课改在膳后是重汉抑满,违犯祖规,大为不妥。太后见到这个奏折后,十分生气,斥之为无知妄言,把原折掷还,并再次传谕:嗣后膳前专读汉书,可用六刻钟;满语改在膳后,毋庸多读,酌减为要。在两宫太后出面干预下,抢占课时间问题才得到解决。
帝师们的争斗给翁同龢带来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使他的教学效果受到影响。同时,经过这番折腾,小皇帝的学习兴趣锐减,功课不好。西太后为此屡加斥责,说师傅们教导不力,甚至有一天竟说出了“恨不得我自己来教”的牢骚话。这些严谕责备,虽不是指翁同龢,但他心里也是惴惴不安。这时,又遇李鸿藻嗣母姚太夫人病逝,李遂力请回籍“丁忧”。这样,翁同龢感到自己势孤力单,书房颓局难挽,曾一度产生辞职之念。但他一想到国家多难,皇上典学未成,为臣责任重大,不忍离去,因而极力克制,坚持下来。
同治七年(1868年)十月,李鸿藻守孝满复任,仍在弘德殿、军机大臣上行走。他回到书房后,在翁同龢的支持下,全力整顿书房。鉴于徐桐讲课效果太差,同治帝实在听不懂,李认为他难胜进讲重任,便奏请两宫皇太后将他撤下,改由翁同龢领讲。李的奏请得到批准,从此翁同龢取代了徐桐的位置。徐桐被撤后,气得大发牢骚,说翁、李二人互相标榜,存心打击他。翁、李则不以为然,全力进讲,同治帝的学业渐有起色。但不久之后,同治十年(1871年),翁母病逝,翁同龢回籍守孝。
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回籍丁忧的三年间,年少的同治帝缺少管束,受恭亲王长子载澄的引诱,偷偷潜出宫,去烟街柳巷鬼混,不久,同治帝染上了梅毒。
原来,同治帝微服私游时所流连的地方,大多是一些普通妓馆,光顾的嫖客种类繁多,人物极滥,妓女接客也是毫无选择,兼收并蓄,因而最易于传染性病。同治帝不知深浅,纵淫无度,在这潭脏水里游来泡去,乐而忘忧,不知不觉,便染上了性病。
同治十三年(1874年)九月的一天,太监在给同治帝洗澡时,发现他肩背等处,有许多玫瑰样的斑疹。同治帝立即传来太医来看,太医李德立诊视一会儿,眉头不禁一皱,问道:“皇上,身上痒不痒?”同治帝答道:“没感到痒。”李德立一听吓坏了,但嘴上却说:“不要紧。”
根据李德立的经验,这斑疹十有八九是梅毒疹。但说皇上得淫病,事关帝德清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来。于是,他就草草地给皇上开了副清热解毒的药,同治帝喝了后,果然红斑渐退,大家便以为万事大吉了。
但在亲政以后,同治帝健康每况愈下。尤其在圆明园之争前后,他更加放纵地私游取乐,并借“查看园工”、“行围”和“校阅”之名,在京郊一带大尽游兴。但此时他已痛感性病的折磨:感到下身痛痒难忍。同治十三年(1874年)春天,他去西山扫墓踏青时,在路旁数以万计跪迎的官民面前,竟痛得直不起腰来,让臣民见到的只是一个面色苍白、未老先衰、佝偻虚弱的病态天子。
很快,同治帝腰部出现溃烂。后又向全身蔓延,在颈、胳膊、膝上都出现痘颗,这些痘颗又迅速溃破流脓。他脉息弱而无力,腰部两个烂洞不停地流着脓和腥水,而且溃烂的根盘极大,脓水不仅向外流,而且向体内深处流,外面的烂口很大,而里面究竟烂了多深多宽,一时看不出来,太医感到十分棘手。
同治十四年十二月五日(1875年1月12日)下午5时,同治帝瞑目而逝,年仅19岁。
穆宗之崩,对于翁同龢的打击极大。原来清宫有一远为前明所不及的传统,即是尊师;自雍正朝创建不立储而秘密择贤,传大位于身后的制度以来,翰林得派在皇子皇孙读书的上书房“行走”,充任师傅,往往即是仕途中康庄的开始。倘或学生得为天子,那就不仅入阁拜相为指间事;子孙亦如家有丹书铁券,除大逆不道以外,他罪皆可免死,如翁同龢即是一个极明显的例子。
因此,本质上是孝悌君子的翁同龢,早就打算好了要将这条路走到底。而李鸿章亦有意培植他做个替手,以便挪出在书房的工夫,专注于军机处。这些主观的意向,客观的助力,在翁同龢服阕起复,重回弘德殿行走后的情形,表现得非常清楚。不过只是半年工夫,龙驭上宾,失去了一个做天子的门生,使得翁同龢的一切打算与希望,都如梦幻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