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么?”我怅然。
“燕儿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她有些嗫嚅。
“说吧,”我浅笑,“燕儿,你我之间何须隐瞒呢。”
她垂了眸,手足无措,我见她绞着手,来回摩挲着,她方道,“请娘娘小心皇后娘娘。”
“为何?”我好奇的看着她。
“燕儿那日路过西林园,恰巧遇见尔朱兆将军和皇后,不小心吧,”她神色甚为惊慌,极力勉强自己镇定,“不小心听见他们的对话,燕儿听尔朱兆将军和皇后说,说娘娘的孩子若不是皇上摔受伤了,他就把龙子扔到河里喂鱼,皇后听了之后,很是开心。燕儿心里觉得惊慌,就躲在树后。”
我手心冰冷,紧紧的捏着椅背,心中激荡不已,口中语速极为缓慢,我追问燕儿,“你早已知晓,又为何现在才说。”
“燕儿害怕,想着这是尔朱兆将军和皇后的玩笑话,只是刚才燕儿听见了蓝公公的话,”她见我看她,忙道,“燕儿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燕儿在娘娘身边久了,燕儿觉得皇上确实对娘娘挺好的。”
我不语,暗自叹息一声,他对我的好,我也不是不知晓,只是他对我的不好,又岂是旁人能看懂的。
燕儿见我不语,也不出声。
我心里百感交集,尤其是蓝公公刚才的话极为触动我,我自认已经极为隐忍,如今细想,在元子攸身边的日子过得也没有多累,所有的担心都是我自己的担忧,他对我,确实没有令我有太多的压力。更多的时候,宣光殿处于幽闭中,可这样的环境,只是让我心安,不用面对后宫的纷争。
“燕儿,安排一下,明日我们去看望元子攸。”虽然心中很是不安,怕是这一见就是诀别,可正是因为是诀别,就让我们最后一次好好说话,以往,我从不曾对他敞开心扉,如今,我只想好好和他说声再见。
新帝元晔继位,可实际上朝政都是叔父尔朱世隆在掌握,表哥战场杀敌经验足,可玩弄朝政却明显不行。 燕儿打听回来,告诉我,说后日表哥就要启程回晋阳,而旧帝元子攸同行。
我只有明日可以见他。
洛阳的冬天就这么来了,想起去年的冬日,想起前年的冬日,每一个冬日的风都寒彻骨髓,我在夜晚独自哀叹自己的命运,天亮后,我要启程,我的人生就算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可我依旧要好好的走好下一步,我的人生不是在元栩身上, 不是在元子攸身上。
蓝公公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何必自怜自哀,抱怨他人。一言点醒梦中人,我何德何能,元子攸待我如此,更得高欢对我多次出手相助。我猛然又想到,元子攸对我的一厢情愿,而我心中高欢对我的情意情深似海又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呢。
人的心,最最可怕。在这样寒冷的夜,我又触摸到人性的另一面,我惊觉自己的幼稚,任性,还不足以在乱世中独立生存,以往,我总是把所有的一切归因为父亲和尔朱家族的强大,我以为我和高欢的爱情是天注定的相遇。现在,我依旧认为那是天注定,却不相信它不会消失。
突如其来,就像元子攸突然对我的好,高欢对我的好,会不会突然的消失,我要收回我的自以为是,以后的人生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不过,我爱着高欢,我也确定,此际的他,必定也在思念着我。
隔日是个晴天。太阳惨白的脸色照耀着大地,感受不到一丝温暖,风呼呼的刮着,去往天牢的路很是漫长,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连年的兵荒马乱,洛阳城人烟稀少,虽靠近年关,城里不见张灯结彩,有钱的人早就逃亡南方,剩下的都是小老百姓,和在尔朱家手下讨生活的元氏一族。
一路无人阻拦,想是我的孩儿对叔父和表哥再也不会造成阻碍,他们对我极为放心,我想月底见了孩儿,我也可以带孩子离开洛阳。
天牢的守卫是尔朱家的人,我出示了令牌,他们痛快的让我入内,走过一段阴测测的长路,在路的尽头,我看见了元子攸的身影。这件牢房布置的倒是很雅致,很有元子攸的风格,一个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放置了一盏长明灯,上供奉一座佛像,下,放了纸笔和墨水。
我去的时候,他正拿起手中纸,吟着手中诗,“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皇上好心思。”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皆是怀念之意,此际,他还有如此求生的意志,想着从头再起么,我好生佩服他。
他听我声音,身子明显一僵,他缓缓转身,看见我眼神中有些惊喜,“英娥,你竟然…………”
侍卫打开牢门,我示意燕儿,她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银两,“两位大哥,太后和废帝有话说,两位请通融。”那两个侍卫收了银两,随着燕儿一起退到拐角后。
直到视野里看不见人,我方才推牢门入内,“参见皇上。”我缓缓躬身,把带来的酒放于桌上。他苦笑,“今日,我已不是皇上。”
我起身,细细端量他,他脸色瘦削,风骨却没改,依旧风姿挺拔,一身白色的衣服是如此的单薄,还是那日在宫中我见他时的衣着,“你,还好吗?”踌躇再三,我说出口的第一声问候竟是此句,他的处境一目了然,自是不好,我瞬间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还好。”他神色间虽有疲惫,目光依旧清明。
我没想他如此说,不由一愣,竟是不知再如何开口。
“英娥,尔朱兆不能护你,若有机会,你去找高欢吧。”他突然开口。我一惊,抬头警惕的看他,“这是何意?”
他神情落寞,却神色淡然,听我此言,他苦笑几声,“我是将死之人,你又何苦还用恶意揣测于我。”
“尔朱兆在怎么说也是我的表哥,他不能护我,却也不会伤我。”我低头,看着他沾染了灰尘的鞋子,心中五味杂陈。
“不,”元子攸抬手阻止我,“他没有尔朱荣的心机,他控制不住尔朱荣手下的其它人,怕是不久,贺拔岳,候莫陈悦,都会起兵,到时候,洛阳城归于谁手还不一定,你要早谋出路。”
我不语,心中颇为感慨,嘴上却特意冷语,“皇上还有心思关心我,有这时间,皇上不如想想怎么从尔朱兆手上留下性命。”
他摇摇头,抬头望着看不见的天空,目光虚空,“这一次,我怕是逃不脱了。”他神色安定,我反而心中不忍,望着他苍白的脸庞,我脱口而出,“我去找表哥,让他放了你。”
他浅笑,注目我,目中深情几许,“英娥,谢谢你,不过,局势很难更改啦。明日,我就要去晋阳,怕是去了晋阳,我的末日也到了。”他叹口气。
“可否不去?”
“挟君以制诸侯,这是历代都有的事,尔朱兆怎么会把我留在洛阳。”元子攸悠悠说着。
我无语,他说的很对。
“蓝公公,他昨日来找我了,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和你说一声谢谢。”我有些哽咽,感谢的话对元子攸很难说出口,说出来,我内心激荡,内心深处我反而还是记得他的种种冷酷之处。
仿似猜中我心思般,他一笑,“英娥,你很少虚情假意,这种话,就不必了。”
我心下不由得有所愧疚,“蓝公公说的那些话,我心中也是知晓的,也知晓你有很多的无可奈何,我的感谢是真心的。”
“好,我接受。”他爽快的应声。
“元子攸,”我忽然唤他名字,我探口气,从袖中拿出一个蓝色药瓶,“我想我永不能忘记你让我的孩子受伤。”我深吸一口气,“我来,是想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恨那个孩子,他那么无辜,又或者,你是为了救他,你是不是听尔朱兆说要杀了孩子,所以你提前让孩子受伤。”
他呵呵大笑出声,竟是定定的看着我,目中带着些怨恨,“英娥,你的善良是如此自私啊,若是你要对人好,那人就如沐春风,可若是你心存了疑虑,你的善良就是对别人的伤害。”
我不解,我只是看着他,期待着他的答复,又或者,只是让自己心中的疑问不要成真。
“是人,就有正常的人性。”他逼近我一步,“英娥,我是正常人,我恨那个孩子,和尔朱兆无关。你满意了吗?”
我有种窒息般的感觉,退后一步,眼睛眨巴了几下,大滴的泪水落下,“我懂了。是我多问了。”
两下无言。良久,他又道,“这是唯一一次,请允许我,不和你说对不起。”
“好。”我噙住泪,倒了两杯酒,“皇上,作为皇后,我不曾负你,作为英娥,我们就算两清了,让我们来世再不相见,一生各自安好。这药瓶里,是治愈伤口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