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出口,我先饮了杯中酒,酒味苦涩,极为辣口,我忍不住呛了几声,我抬眼看他,眼神悲伤。他轻轻的举起手中酒,眼神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眼中尽是决绝,那杯酒他举在手中好久好久,他目中似有千言万语,我却只是无尽的疲惫,无力回应。
等待良久,他也没有喝手中酒。
我解下披风,轻轻的搭在椅上,“晋阳寒冷,随身带个披风吧。我走了。”不待他说话,我转身离去。
正欲推门,他在身后唤我,“英娥。”我不愿回身,只是低了头,我听他说,“英娥。”他饮了杯中酒,将酒杯轻轻放于桌上,他问我,“来生,我不做国主,我会待你一生安好,远离功名。”
我点点头,示意我知道了,我推开门,走了出去。走几步,心下犹豫,我回过头,他目光明亮,怔忡的看着我。我们四目相望,中间隔着冰冷的铁窗,我望着他,还是说了句,“保重。”
他深深的点点头。
这般沉重,只是因为再也不能见,所以好好来一场道别。
我不在回头,转身离去。
出了天牢,风声呼啸,燕儿才发觉我身上披风不见了,她心知我是留给元子攸了,她扶我上马车,我摆摆手,“这里离永宁寺很近,我想去那里上柱香。”
“可是,娘娘,风大,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啊。”燕儿急切的唤我,我不为所动, 自顾往永宁寺走去。
说不出口的道别,依旧是那么的揪心,就算我不爱他,如今想起,我们竟是一起相处五年的时光,这几年我活的太小心翼翼,太过紧张,心里容不下一点点的不自在,我害怕被抛弃,害怕一人面对,可是却一直孤军作战,像一个刺猬,把自己紧紧裹住。如今才发现,对付刺猬的最好方法,就是拿下她的刺,可元子攸却始终温柔以待,就算所有的事情都被他抹上了利用的色彩,事实上也确实是,于我而言,他并不曾完全的真心以待,可他也不曾虚假以待。
这份情谊,于帝王,已弥足珍贵,我怎能奢求。功名下踩着千百万人的枯骨,这份冷血我不是不懂,忽而想起绿冉,我心中愈发难过,站在帝王的立场,帝王没有错,站在女人的立场,女人很悲哀。绿冉的事,我始终没有问出口,我觉得已无必要,逝去的人已去,还在的人也将逝去,又有什么好纠结,好疑问的。
迎风落泪,风像一把刀划过皮肤,我忍不住边走边哭,空荡荡的大街,耳边只有风的声音。我不仅感伤着别人的命运,也感伤自己的命运。很快的,我就擦干了眼泪,我看着永宁寺近在咫尺,心中逐渐安定,这乱世,好在,我还有高欢。
站立在永宁寺门前,想起几年前的我,那个祈求菩萨保佑的我,那个要菩萨保佑,自己一直随波逐流的我,那个疲惫不堪却自以为坚强的我,那个处处看的明白,却又处处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我,那个自以为大义却不得不牺牲自己幸福委曲求全的我。
外在坚硬的壳碎了,内在的壳却逐渐硬朗,心智逐渐清明。终于,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是不能奢求,时间不对,就算得到了也不是当初的滋味。所以,不能强求,亦不能随波逐流。
我深吸一口气,大步迈进永宁寺。
寺里香火袅袅,几年来绵延不绝,永宁寺见证了大魏的兴起与衰落, 主持见是我,赶忙恭迎,我冷的不行,颤抖着手点燃了香,我把香插入土中,回身,在蒲团上跪下,我不停的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数十声后,内心方才平静,殿内燃了火盆,很是温暖,很快的,我镇定下来。
我已经明白,很多事情需要自己的努力,可是疲累的时候,需要一个肩膀依靠,如今身边无人可用,我能祈求的只是佛祖。
细想元子攸的话,不无道理,尔朱兆回晋阳后,洛阳难保不生变,这些元氏子孙,这些跟随皇帝的人,叔父尔朱世隆未必能全部镇压的下。我不想再一次成为乱世中的浮萍,那么,为今之计,我要早做打算。
我跪在蒲团上,屋内一片安静和祥,我双手合十,脑中却是不停思量。高欢?远水解不了近渴,尔朱兆,怕是他心里只有他的女儿,是顾不上我这个妹妹了,叔父,他是如今能护我之人,他愿意和我联手,可是联手之后呢,除了暂保眼前的安危,之后呢?
想来想去,我依旧觉得月底接了孩子,逃离洛阳是上策之选。又在蒲团上跪了一会,心内平静,心思又回转到元子攸身上,心中多有不忍,却也知晓自己回天无力,忍不住又叹息了一会,如此左思右想,从蒲团上起身时,天色已近午。
“娘娘。”燕儿见我出来,关切的相迎,“娘娘,咱们回宫吧。燕儿听闻,明日一早,尔朱兆将军就要启程了。”
我明白,元子攸也会一同离去。我点点头,“回宫吧。”
燕儿扶着我下了台阶,我膝盖酸软,身体上的疲惫并没有冲淡心头的愁思,“燕儿,回宫后,你且去打听下,尔朱将军明日从哪里出城,我要为将军送行。”
燕儿看我一眼,又低了头,“是,燕儿明白。”
回城的马车很是漫长,我在车上半梦半醒的咪了一会,醒来时,车刚好要入正宫门,我听见车窗外有马蹄声,料想是路过的士兵,风吹起帘子一角,我一眼瞥去,发现马下的人很是熟悉,在略一细想,竟是宇文泰。
宇文泰竟然来京?
“停车。”我唤马夫停车,隔着帘子,我轻声问候,“宇文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看了一眼车帘,又垂下头,“回禀太后,多谢太后关心,臣一切安好。”
“你驻守长安,不知今日来京城,所为何事?”我好奇心起,突然想到宇文泰来了洛阳,那高欢呢?是不是也来了洛阳,为何不和我相见。我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探问着宇文泰。
“启禀太后,臣受贺拔岳将军所遣,来京城参加新帝的登基礼。”他皱了皱眉头,显然这事他有些不情愿。我心中了然,新皇帝的登基典礼就是个笑话,他的皇位能坐多久天下人都在看着,这些各掌兵权的将军们更是虎视眈眈,说是来参加典礼,实际不过是刺探消息。
“那,请问宇文先生,”我心下忐忑,一方面期待尽快看到高欢,一方面心里又担心高欢的安危,又埋怨他不肯早日来相见。
“娘娘请说。”宇文泰抱拳,躬身等候我发话。
“请问长安的天气,是否一如洛阳。”我寻思良久,一心想探问高欢消息,话出口心思却变了再变,我不欲再让任何人知晓我的心思,我也不敢信任任何人。
他没料到我如此说,呆滞了一下,继而又道,“回娘娘,长安的天气自是比洛阳要寒冷。只是,”他犹疑片刻,看着时起时伏的车帘,顿了顿又道,“只是长安比起洛阳,自有这里看不见的风景。”
我轻笑两声,想着心中没说出口的话,心中来不及琢磨他话里的意味,只觉得心中突然多出了一点期待,“宇文先生想来还要见驾,快去吧。”
“是。”
他目送着我的马车离去,我看着他的方向,心中想的却是高欢,宇文泰来了,高欢,你在哪里?面上,我却不动声色,急躁只会坏了事情,如果高欢不在,我更不能露出马脚,让任何人看出我的心思。
我缓缓回了身子,在车上坐正,我估摸着时间,应该已经过了显阳殿,很快要入后宫。离月底,还有三日的时光了。这三天,我要送别元子攸,找到孩子,离开洛阳。
到了宣光殿的门前,燕儿的再三提醒,我方才醒悟,下了马车,看着马车远去,我淡然的一步步步入宣光殿。没来由的,我忽然惊觉如今的自己,比往日淡然了许多,心中有了丘壑,遇事不再慌张,甚至,我竟然不需要任何依赖,我自己做了一个一个的决定。
欣喜若狂交杂着担心恐惧,我捏紧了衣角,直到在主殿的椅上坐下,我才发现,手心已经被自己捏出了一个红色印子。
有宫人端上饭菜,我挑了一筷子觉得自己没胃口,抬头看燕儿正在端茶倒水,我唤燕儿,“别忙活了,这一天到晚的就你勤快。”
我笑意盎然的看着她,她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低着头喜悦的说,“这是燕儿应该做的。”
“好啦好啦,就你最乖,本宫知晓。”我放下筷子,“这几日你跟着本宫东奔西跑也累了,也该补补了,这些菜,”我指了指眼前的菜,“我啊,就用这盘菜就好,其余的你令人拿走,你和其他人一块吃了吧。”
“这……”,她有些欣喜,又有些胆怯。
“本宫明日有要事办,这些就当打赏,你吃过了,再去办事。”如此一说,我既给了她台阶下,让她知晓我这么做的理由,又让她知晓我吃不下的理由是因为明日之事。
她果然露出了然的神色,关切又欣喜的看着我,“燕儿多谢娘娘,还请娘娘放宽心。”
“恩,去吧。”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