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
我并不是个谨言慎行之人,这是经历这么多磨难,我才知晓的。这么多磨难,带给我最大的好处就是,在危险面前,我可以等,我会观察,以等候最合适的时机。在危险面前,我不会惊慌,如果死亡是注定的,那我就安静的等候死神来临。
也许那些挑拨离间的手段并不高明,也许我内心深处对尔朱家还有一丝怜悯,我只是安静的等待已经下过的种子,会不会发芽,发芽后又会不会开花结果。历经两任帝王,我已经深知,再多的权利,不会带来最后的荣耀,再多的计谋,未必能成真,就算付出了全部的心力,也抵不过命运的安排。有时候,无计可施的时候,就静静等候吧。
最能被施加影响的是人心,最不能去勉强的也是人心。
我已经埋下怀疑的种子。而叔父和皇上能不能就此决裂,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在宣光殿种种花除除草来打发时光,我能感觉到宫内的情形一日比一日紧张,因为宫外的消息逐渐减少,这说明叔父已经开始孤立皇上了。
高欢的消息,我半点也打听不到。
洛阳城的新消息传来的时候,又是那么的措手不及,元晔被废,新帝元恭继位。表哥果然大怒,但是很快的,叔父又任命表哥,以及尔朱家的另外三人为王,这五位被封王的人合掌朝政。我得知此事时,心中微微一笑,叔父真是会玩弄手段,如此一来,表哥平息了怒火,尔朱家其他掌握军权的人,也认可了叔父的地位。叔父的这一手段,果然是高。
既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又团结了家族内部的人。
而宣光殿,一如既往的平静。
又是一年的冬天。北风呼啸的时候,我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中原有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以为自己会是那个黄雀,经此一战,我发现我连螳螂都不是,螳螂好歹可以捕蝉,可元晔算不得蝉,至少蝉是自由的,他不是。
就好像下棋子,我自以为走了高明的一步却发现对手牺牲一步,换来了之后的无数步。
我这番想要报复表哥的心,突然间烟消云散。因为,无能为力,手段不够。而很快的,我就调整好心态,既然活着,就平静一点的活着。五王辅政,不是不可,只是他们皆非能人,我想他们的权势之火燃烧不了太久了。
这火,会有人去扑灭,那人是谁,我不知道。那火熄灭之后,我是生是死,我亦不知更不关心。如今,我也算个孤儿,父母双亡,孩子已死,我在这世间最大的留恋又是什么呢?我想,我是不是来不及,也没有机会,和高欢说声再见。
转眼间,春去秋来,叶子绿了又黄。 秋天的时候,终于听说,高欢新立了元朗为帝。我心中不知怎的,有些期待又有些悲哀。
叔父很是着急,他动用了很多力量,去纠集军队,去对付高欢,他对高欢的态度来势汹汹,势要一鼓作气打倒,而另一个叔伯尔朱天光,则不那么上心。洛阳城,因为远在他乡另一个帝王的设立,而有了震动,消息不在设防,而是在小巷间,在宫殿的每个角落间,肆意的传播着。
说是元恭很着急,连颁几道圣旨,说他才是正统。说是尔朱兆将军二十万大军对高欢三万人马,竟吃了败仗。
不知不觉,窗外的叶子从黄色逐渐枯萎,衰落,第一片叶子落下后,紧接着大片的叶子飘洒在窗前,不知不觉间,洛阳又下了一场冬雪。我才恍然发觉,竟然又要过冬了。
我突然,很害怕,很害怕,我害怕高欢死去,我害怕尔朱家有人死去。我心里明明知晓,战争总会有胜负。失败的那一方面对的是血淋淋的死亡。我却刻意麻木着自己的感情,一会觉得自己冷血,竟然期待高欢赢了自己的族人,一会又担心着祈求上天保佑高欢。
我格外的安静,安静到每天除了吃饭,再也不多说一句话,我蜷缩在窗前,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不停的变幻着。
可心,并未曾死去。哪怕整个宣光殿的人都忘记了,我依旧记得元子攸的忌日。一月二十六日,洛阳城的第二场雪飘落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去了永宁寺,元子攸并不葬在洛阳,我在这里,为他上几柱香,愿他在天之灵得以慰藉。
跪在殿内的佛龛前,我什么都不敢多想,我麻木的上香,念着已经熟记在心的佛语。 感受着冬日的阳光一寸寸划过永宁寺的殿堂,从热烈到冷静,我起身回身,天地间竟是一片白茫茫。我不由得讶然。
从永宁寺回来后,我就发起高烧。御医来了几次,开了药方,我喝过药,好了几日,又复在高烧,而就算如此,我还是蜷缩在窗前。燕儿见劝我无效,索性由了我,她搬了宽大的椅子在窗前,又拿了厚重的被子给我披上。
“娘娘,这窗前的风景每天都这样,您有什么可看的,要是您闷了,就让燕儿陪您去西林园走走。”她边说边为我捏好被角,“又或者,咱们去宫外走走,散散心,年关将至,现在外面可热闹呢。”
我呆呆的望着窗外,头昏沉沉的,我分不清是在期待什么又或者在等待什么人。我只是想看看,我迫不及待的想看看,看另一个新的天地。可我不能说,没有人可以说,就连佛祖,我都不想告白。我只是麻木的,没有理由的期待着。
心中时而有面战鼓,在轰烈作响。 心中时而装满了冬日的冰,无处排解,只有沉甸甸的寒冷。
不知不觉,宫中升起红色的宫灯,原来过年了啊。宫灯升起,越飘越远,消失在夜色中,半空中,清冷的一轮明月。一阵微风拂过发梢,遮盖了双眼。我听见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年年岁岁,不变的是齐家团圆,和和乐乐的共度年关。
想必此际,他们正围坐一起,吃着年夜饭吧。不知叔父和表哥,此际是否在庆祝年关,念及此,我忽然为自己的想法发笑,我又差点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以为这里不是权势的最高处。最高处的人无时无刻不像绷紧了的弦,权势没有被巩固的时候要提心吊胆,处处算计,权势稳固的时候也要居安思危,方能保证权势不被他人夺走。
巅峰之上的人,就是云端漫步,一步错,就跌落云端,粉身碎骨。就这么想着想着,困意来袭,拖着疲倦的身子,关上窗户,吹熄蜡烛,黑暗中,合衣在床上睡着。屋内,火炉里的火星点点闪烁,像是人的眼睛,眨啊眨,看着熟悉,再睁眼的时候,又变得陌生。就这样,逐渐入了梦乡。
隔日一早,又是如往常一样的日子,北风呼啸,艳阳高照,空气里飘着零落的雪花,我决定打起精神,出门去看望我种植的冬青。小小的树苗,在春风里摇曳,枝桠泛着青色的光芒,树底下已经落了一小片雪花。树前立了一个空碑,碑上没有任何文字,那个小小的孩子,还没起名字就已经离开人世,而我内心的爱与不舍与心痛,更是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用手中的丝绢轻轻擦拭着小小的碑,碑上若无字,我尚且可以幻想着,孩子还活着,等我从梦中醒来,依旧可以看到他笑笑的模样。
擦拭了碑文,我又掘了些新土,堆在小树的周围,风太大,我担心幼小的它在风中受任何的伤害,这颗树,它的成长,就像我失去的孩子陪伴我成长一样。我对树的照顾,让心里的负疚感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我总是幻想,孩子如果长大了,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可以学步了。
日复一日,日子在麻木中度过,好像渐渐的冬日冷冽的风不见了,春风逐渐和煦。宫外传来的消息是,战事依旧焦灼,贺拔岳和候莫陈悦等边关大将,早已不听尔朱兆和皇上的号令,拥兵独守一方。
春天的气息越发浓重,西林园的花次第开放,蓝色的亚麻花,白色的流苏花,紫色的石竹,今年比往年盛放的更为热烈,看见花海的时候,我的心觉得被震动了一下,有什么被打开一般,转而又陷入无边的黑暗。
“娘娘,您怎么了?”燕儿担忧的扶住踉跄的我。
“没事。”心,头一次激烈的跳动着。是有大事要发生么。我刚要说话,转而听到轰隆的踩踏地面的声音,以及铠甲摩擦的声音,我回头,整个西林园已经站满了士兵。宫人们极为慌乱,似是想起了之前的动乱,四处奔逃着。士兵们昂首挺立,目不斜视,正中一将军看着慌乱的场面,高声喊道,“尔朱已亡,皇帝依旧,请各回各宫,不得出入。”
宫人们才平静下来,低着头,从身着铠甲的士兵前匆匆走过,回到各自的宫中。我站定,我看着那将军朝我缓缓走来,他手中的剑,正要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