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有些紧张的握住我的手,望着那个武官来的方向。那人走到我跟前,并没有拔出腰中的剑,而是极为不耐的说,“你是哪宫的,斛律将军有令,后宫人等不分地位,一律待在各自宫中,等候发落,你们还不回去。”
他没有认出我,而且他没有要诛杀我的意思,我可是尔朱英娥啊。尔朱家的后人,我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可还是拖了燕儿赶紧离去。回了宣光殿,宫内的宫人早已听闻了消息,把宫门紧闭了,战战兢兢的等候着。其实宫门关不关,又有什么区别呢,要进来的总能进来。
宫人们看我的眼神存了异样,燕儿也感知到宫人对我的害怕,他们是怕被我连累吧。我叹了口气,坐在宫中,燕儿不满的嘟囔着,“这些人危险来临的时候害怕,享福的时候不知道感谢,真是只能有福共享,有难不能同当。”
“娘娘莫怕,是生是死,燕儿我会跟随你。”燕儿盯着院子里的下人,手中茶壶重重落在茶几上,我瞥见她手心微微出汗。我心下感动,她明明害怕,却装作不怕的样子。我心下也有些紧张,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只是静坐着。
门外传来铠甲摩挲的声音,我和燕儿对视了一眼,她花容变色,“娘娘?”她突然抓起一侧桌上的水果刀,挡在我身前,“娘娘,他们要是动你,我就和他们拼了。”
我心也是突突的跳着,说不紧张是假的,这个时候,我头脑格外的清晰,是生是死,是个单选题。我按下燕儿手中的刀,“他们都是武士,稍安勿躁。”
我听门外有人在发号施令。不一会,大门打开,还是刚才的武官走了进来,他看见我,愣了一下,又抱拳,“参见太后。”他的目光很是怪异。
我点点头。
“回禀太后,将军有令,要保护太后安全,请太后这几日不要出宫,有任何事,请知会侍卫们,还请太后安心呆在宫中。”
我和燕儿对视了一眼,心中都充满疑问和好奇,这新一次的幽闭又是为了什么?
“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在下裴方明。”
“原来是裴将军。多谢裴将军,本宫如今身不由已,对大将军的话不得不从,只是,您所说的将军,是哪位将军?”
他有些奇怪的看我一眼,神色中既有怜悯,又有着极为勉强的恭敬,“是斛律椿将军。”
我不认识呢。我哦了一声,点点头,“如此啊。”
“属下告退。”他浅浅的低头,打量我一番,转身离去,手牢牢的按在腰中剑上。
我猜测他也是对上头如此照顾我有些奇怪,我亦奇怪,这个斛律椿和我并没有交情,如今为何要护我性命。我突然醒悟过来,京城如今已经易手了。这位武官,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过尔朱家任何人的事情。
燕儿惊喜极了,她颇为喜悦的说,“娘娘,您真是贵人多福,这位斛律将军竟然对咱们宣光殿如此照顾。”
我听了此话,竟是觉得头皮一阵发紧,没来由的心中格外惊慌,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没有无缘无故的坏,所有的突然而来的好,背后必定隐藏着我现在不知晓的坏。是高欢吧,他来洛阳了?
我望着门外的铠甲,在日光下反射着白色的光芒,像极了利刃出鞘时候的锋利光芒,我不知晓此际的洛阳城正在上演一场大屠杀。叔父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的首级正悬挂在洛阳的城门之上。表妹尔朱蓉儿和皇帝元恭被困在显阳殿,重兵把守着,而千里之外,表哥尔朱兆二十万大军在高欢三万人的攻击下溃败。
表哥的手下斛律椿临阵倒戈,带队回到洛阳,杀了叔父和尔朱家的人,倒戈高欢。如今洛阳城,正在等候高欢的到来。
宣光殿,深处暗无天日的安静中。每个人都很压抑,大家悄悄的干活,悄悄的走动,默不作声,风雨欲来的时候人尚且有解脱的快感,最怕的是未知的事,每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是生是死,而时日越久,我内心的恐惧就多一分。我心里暗暗明白着,一天天,都是用血做代价。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的世界,流着亲人和我爱的人的血。
莺飞草长,院子里的牡丹花开了一片,洛阳城入了五月。我突然惊觉,我被困在这里已经大半个月了。那日,门口的侍卫突然离去,大家都很惊讶,在战战兢兢中等候着有人来宣读大家的命运,可无人前来,从正午等到夕阳西下,到天完全入黑,燕儿往门外望了望,说是门外黑漆漆的,隐约有人,隐约无人,她看不清,莫名的害怕,就退回宣光殿了。
听完她的话,我道,“怕是明日,就见分晓了。”
一夜无眠,辗转反侧,天色微明的时候才小憩片刻。过不久,又惊醒过来。简单的梳洗罢,我决定勇敢的迈出宣光殿的大门,外面的世界和宣光殿一样并不平静,我不想坐以待毙。淡蓝色的宫服,绣着金色的丝线,低调中不失隆重,安静而不喧哗,淡雅的妆容,整齐的头发,就算输了战争,尔朱家的人也不能失了气度。就算死,亦要从容。
从椅上起身,我深吸一口气,刚迈出一步,却听宫人慌张来报,“禀娘娘,宫外有人自称大丞相,带着一些人马前来求见。”
“大丞相?” 我略一思索,叔父还在时,宫中除帝王外,权势都在身为尚书令的叔父尔朱世隆手上,大丞相,这般恭敬的来求见我,能是谁呢?
我回身坐在塌上,吩咐宫人,“请他进来吧。”
我看着紫色宫袍的人越走越近,身影熟悉的很,他步履缓慢,气度从容,我心却是砰砰跳,我看着他的脸,越走越近。我紧紧的握住手心,不让自己露出一点慌乱,更不露出任何的喜悦或者悲伤。待他越走越近,我方才别开了凝视他眼睛的眼睛,我盯着他宫袍的下角,我看着他缓缓屈身,恭敬的跪下,行了叩首之礼,我听他平静的说着,“大丞相高欢,参见太后。”
我心潮起伏。我半晌不说话,高欢也是直直的跪在地上,不说话。良久,殿上的人都察觉到气氛诡异,却更是无人敢说话。
突然间,忍了很久的疲惫感和辛酸感一起袭来,心中有难受,有强烈的痛苦,更有愤恨之情。我嗯了一声,低头的瞬间,硕大的眼泪砸在手背之上,我惊醒,我抬头如看仇人般看着高欢,“原来是高丞相,恭喜你,得偿所愿。” 最后那四个字,是我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出来的。
“多谢太后。”他不卑不亢,仍是跪在地上。
“不知高丞相前来所为何事?”我盯着他的眼睛,任由自己倔强的嘴角,仇恨的眼神,固执而冰冷的释放自己对对方的抗拒和不满。高欢赢,必然是尔朱家输,输家的下场都很惨。虽然我明白,那是命定之数,理所应当。
“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福体安康。”他又行了大礼,“不知太后在宫中过得可好,臣担心其他人安排的不好,让太后受累了。”
“本宫很好,不知本宫有何利用价值,劳烦高大人如此对本宫。”我语气极为冲,我心中那股悲愤之情,在见到高欢后有了发泄的出口。
“太后严重了。”他充满歉疚的看我一眼,“太后身份尊贵,臣理当如此以对。”他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意,他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却偏要和我说如此不清不楚的官方之话。
我心中恼怒和担忧更甚,“敢问高大人,我的家人,你又是如何以待?”
他脸色变了变,可看得出还是极为镇定,他抱拳,“回禀娘娘,罪臣尔朱世隆和尔朱天光已经伏法,可士兵群情激动,两位已经不幸身亡,臣已将他们厚葬。”
我看着他,不语。手心却是紧紧的握着手中丝绢。
停顿片刻他又道,“罪臣尔朱兆,还在负隅顽抗。臣已经下令,只要叛乱的士兵投诚,不论姓氏与背景,一律不予追究。”
我放下心来。尔朱家还有人活着,高欢只是攻陷了洛阳。
我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多谢丞相。”
“臣前来,就是请太后放宽心。”他凝视我的眼神,专注而严肃,带着一些不舍,带着一些疏离,令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挥挥手,“即是如此,大丞相也见过礼了,本宫有些头晕,想要休息了。”
他起身,深深的看我一眼,扫视了一下宣光殿众人,“即是如此,臣不打扰太后休息了,臣,告退。”
“恩。”我点点头。坐在椅上,心中有千斤重,他成为北魏的大丞相,而我是北魏的太后,我知道我这次的命,全是因他而留。可我并不欣喜,因为有时候,人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宫外有两个侍卫把守。我可以随意出宫了,可我并不想出宫了。我宁愿做井底之蛙,只待在自己的天地里。我又开始了不言不语的日子,心事重重的呆坐在窗前,看天边云卷云舒。
高欢日日,早晚,都前来请安。请安之后也不多言语,很快就离开。我心中对他的愤恨之情,并没有丝毫的缓解。活着的人的魅力,是抵抗不过对死去之人的怀念。明知是错的,却依旧坚守着。
而我,深爱着高欢,所以,我不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