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深,恨之切,我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现在也是,爱到深处就不会有恨,过往那么美好,怎么舍得去恨,已经经历重重困难,我已经舍不得再去恨那些对我很重要的人,内心中只是深深的无力感,我想他就算默默在护着我,我们终究殊途。只要想起城墙上,尔朱家人血淋淋的头颅,我更觉得我们之间横亘了千山万水跨越不了的沟壑。
只是内心的那种疏离,在他日复一日的请安中,逐渐消退。
那日晚上,他请过安后,突然问我,“太后,西林园今夜有盛事,臣替皇上请太后光临,共赏此景。”
“嗯?”我有点猝不及防,竟不知应还是不应。
“今夜西林园有盛事光临,臣代皇上恳请太后莅临。”他说的极为恭敬,“皇上说许久不见太后,还请太后务必前去。”
燕儿担忧的看我,我点点头,她放下心来。
我缓缓道,“即是如此,本宫换身衣裳,还请丞相先去通报皇上,本宫稍后就去。”我心中忐忑,新皇和我并不熟悉,甚至可说一点交情也无,他此际起意邀约,不知是否另有其他安排。
刹那间,我心中已是千回百转。
“遵命,臣先告退,臣等在西林园恭候太后。”不待我再多做考虑, 高欢已经抱拳先行退了出去。
待他一走,燕儿问我,“娘娘,奴婢给您取衣服去,不知您想穿哪身?”
“算了。”我看她一眼,心中有些担忧,“燕儿,刚才那话不过是暂时的推诿之计,本宫刚才不便拒绝,毕竟那是皇上,可如今细细想来,本宫和皇上并无交情,他要见本宫,又何必等着天黑时分,如今想来,甚为怪异,却不知如何拒绝。”
“可能,可能……”燕儿有些吞吞吐吐。
我奇怪的看她一眼,“怎么,你知道内情。”
她走到门前,左右看了看,方才关了门,回到我跟前,她悄悄说,“娘娘,听闻洛阳的皇上地位将不保,洛阳城外还有个大丞相拥立的另一个皇帝,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可也不能有两个主子呀,你说皇上是不是有机密要事和您详谈。”
我苦笑不已,“燕儿,你觉得如今尔朱家,还有什么值得皇上利用的。”难不成,皇上是想联络表哥?不成,念及此,我更不想去见元恭了。 燕儿神神秘秘的又道,“娘娘,柱国大将军虽然不在了,可尔朱兆将军还在呢?”
我不由得颦眉,好奇的看着燕儿,“我竟不知,你对朝政如此了解。”
“哎呦,娘娘您可冤枉燕儿了。”她将泡好的温热的茶放我手上,微微嘟嘴,“这些事都不是大事,后宫都知道的清楚。估计这天下人都知道呢。”
她有些无奈的看着我,“娘娘,也只有您这个大富大贵之人,才不知晓这些事情呢。”
我不由得一笑,燕儿神色极为坦然,和她相处这么久,我应知晓她是直脾气,内心更是极为单纯,那么她说的必定是真的了。我笑,笑她语气里的小大人模样,又笑我自己的不问世事或者说消息闭塞。转而一想,心逐渐安定,不过是因为高欢在的缘故。
内心极为感叹,内心的感叹又让我大吃一惊。道德和良心的约束,永远高过感恩。
“别让皇上久等了,你去安排下,我们这就出发。”我吩咐燕儿。
后宫一直并未来太多的新人,倒是几番磨难,后宫人越来越少,我记得往日元子攸正盛之时,后宫中虽不同往日胡太后在世时候繁荣,好歹也是热闹,那时宫中后妃,嫔等俱在,夜间走在后宫的小巷中,时不时见宫人打着灯笼,往各宫送所需之物。
可如今,巷子依旧,石头铺就的小路依旧,只是再不见人来人往,更别说人头攒动。往前望去,一片漆黑,只有我们数人打着灯笼,在这暗夜里显得格外显眼。
快到西林园,眼前依旧一片漆黑,我心下暗暗奇怪,皇帝出行,怎无人提灯。又往前近了,终于看见隐约的灯光。近前一位武将往前一站,恭敬的和我施礼,“参见太后。”
声音极为熟悉,我细细看去,原来是认识的人,心下放宽,我含笑以对,“原来是裴将军。不知皇上,现在何处。”
他一愣,又很快恢复神色,“娘娘,属下不知,属下只是遵守军令在此处迎接娘娘。还请娘娘自行往前数百米,即可见到想见娘娘之人。”
我心下更是奇怪,可看他神色严肃,说完话,又恭敬的站立一边,看也不看我,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难不成真如燕儿所说,有人找我有机密之事。我想转身走开。犹豫之间,只听那裴方明又道,“娘娘,还请入内” 。
骑虎难下,我已经走到此处。我点点头,缓步往前走去,燕儿在我一侧,裴方明突然伸手一拦,“此处只允许太后一人前往,其他人等,请在此处等候。”
“大胆。”燕儿有些恼怒,“太后玉体金贵,岂可独行。”
我回头,默默看着燕儿和裴方明起了冲突。若是裴方明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这西林园我也半分不想入内。他嫌恶的看我一眼,又转而看向燕儿,“太后什么身份,属下自然知晓,天下大乱,是生是死,又岂是我能决定的。”说罢,他又恼怒的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他竟毫不掩饰。他这前半句,我尚能理解,这后半句,说的倒是大有意味。
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燕儿依旧争执,“我是太后心腹,跟随太后多年,其他人等不去,我也要随太后身边,以防太后不测。”
裴方明拦住燕儿,紧紧的皱眉,他看着我,“太后是尔朱后人,自有气节,难道还怕独身一人行走?”
我示意燕儿退下,我挺直了后背,故作高傲的和裴方明道,“气节和是谁有关,和姓氏无关,燕儿对我衷心,倒是裴将军多有隐晦,不符您光明磊落的身份。”
他一愣,脸色微红,颇为无奈,燕儿退后,他方才抱拳,脸上满满的歉意,“士兵以遵守命令为天职,属下得到的军令就是只能娘娘一人前往,还请娘娘不要令属下为难。”他顿了顿,微偏了脑袋,想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哨子,又道,“这是军哨,娘娘如遇危险,还请娘娘吹起此哨。” 他似是颇为懊恼。
我心中突然一软,他倒是个有情义之人,又如此遵守原则。
“好。”我接过哨子,放入袖中,“即是皇上有令,本宫也是不得不遵守。”我看向燕儿,语气温和而缓慢,“你们且在此处等候,本宫稍后即回。”
转身往里走去,路上依旧漆黑,我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妥,往前走了几步, 转过一个弯,竟是突然间灯光辉煌。地上放了一排灯笼,路上也挂着红色灯笼,有什么夏日的盛典。我想着宫中是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发生。
不过如此铺张,就必然和尔朱家无关。
我心一动,往前看去,路的尽头,有一个人着长衫,在此处挺立。单看背影,俊秀挺拔,头上带了青玉冠,束起了头发,有一些零散的头发在脸侧在风中微微飘动。
“高欢。”我惊讶,不顾地位,脱口而出唤他的名字。
他缓缓转身,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夜色如水,微微凉,灯光闪映之下,他孑然而立,那一霎,我竟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曾从元子攸身上看到的隐忍和孤独,以及不怒自威的霸道。
他吞咽了一下,“英娥,”他终是开口,嗓音却极为沙哑。我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他,隔着两步之遥,我看见他眼中的思念蔓延。
“英娥,你好吗?”他镇定了一下心绪,平稳了语气,缓缓的说出此话。 他眼中有灯火流转,闪烁着四季的光芒,往事突然间如打开的阀门,恍惚间历历在目,我不由的震颤了一下,手中的灯笼突然间跌落地上。
我极力站稳,往事已逝,那个时刻,我突然发现,我只是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人,我怨不得任何人,亦不能对任何人有所怨言,各人有各自的命。
我握住手心,不能接近的人,就算站在身边,也犹如隔了好远的距离,就像我现在看着眼前的高欢,心中想的却是,我们终究回不到从前,我用力握住手心,勉力笑笑,“我很好,多谢丞相。”
他点点头。
又是大片的沉默,五月的春风里,饱含了花香,微凉的风吹过,似冰冷的刀划过人的肌肤,带着些寒意,带着些危险中的刺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站立不动,他立在我身侧,抬头望着天空,“英娥,此刻我就是平民百姓高欢,而你是平民尔朱英娥,你可愿陪我走一会。”
我看着他的侧脸,俊秀如昔,却多了抹不掉的沧桑和疲惫。身在高位,都是如此不胜寒。可身在高位的你,又是不是要变成另一个元子攸。
我不动,也不点头。心中一片迷茫,没有任何期许。高位,皇权之下的我,永远是无可奈何,被人处处利用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