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蓉儿在寺内住了有段时间了。这期间高琛不断派人送来些衣物等生活用品。尔朱蓉儿虽说没出寺门,却听说公主也就是高琛的夫人,生了一个儿子,高家如今正在庆祝孩子满月。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院中洗衣服,是高琛派来伺候的丫鬟说的,虽说是丫鬟,可尔朱蓉儿并不想使唤她,不想摆出主子的身份,因为,她如今的身份,又算什么呢?
丫鬟去取午间的饭菜了,而她听闻消息后没多久,高琛就来寺庙内看望她了,他带来很多的衣物,甚至,他踌躇了会,方才告诉她,他在寺外为她寻了一个干净的居处,如果她愿意,她即刻即可搬过去。
想也没想的,她就拒绝了,她拒绝后,他反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解释着,是他考虑有失妥当,她应该继续住在寺里。他的笑容很是温煦,又藏着些羞愧。她瞧见那一抹笑容的时候,心中有些许的怦然心动,她一甩手上的衣服,将它搭在衣架上,白色的布料轻薄,他站在阳光的前方,他的身影刚好落在白色的布料上,又落在她的身上,她偏了身子,看着一道身影斜映在地上,她伸出右手,握住了那抹影子。
他有些尴尬,又似是无话可说,站立片刻,夏末秋至的风带着些温度,吹过树梢哗啦啦作响,他抬头看着天,一滴水落在他眼睛里,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再低头的时候脸上竟是有泪水划过,他愣了一下,他知道那不是他的泪水,可不知怎的心里突突直跳。
起风了,忽然之间,大滴的雨落了下来。
“天啊。”尔朱蓉儿有些懊恼,看着方才的晴空万里突然之间布满乌云,乌云的尽头竟然可以看见明亮的天空,很显然的,一块会下雨的云正巧来到他们上方。她匆忙的从晾衣杆上往下扯衣服,高琛想要帮忙,两人手都搭在衣架上,然后触碰到彼此的手的时候,都尴尬了一下,凝视着彼此的眼神,带着慌乱,他们很快的错开手。
雨滴转眼之间就变得很大,高琛喊道,“快回屋吧。”
尔朱蓉儿点点头,往屋内跑去,刚进门,门外就是一声惊雷,雨滴更加密集了些。她回头,发现高琛并没有跟上。而雨中,高琛在忙不迭的收着衣服,一件件衣服从晾衣架上收起,他抱在怀中,冲入屋内的时候,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他冲她笑笑,“这些……”他的意思是他手上的衣服。尔朱蓉儿含笑接过,又拿过一个毛巾递给他,他接过在脸上胡乱的抹了抹,她想了想这样的情景,倒像是乡村野夫迎了归人后那般自然,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温柔。
“喝杯茶吧,温热的。”她右手执壶,左手执杯。高琛适才发现,原来屋中那股淡淡的清香是来源于此。浅浅的清流缓缓注入茶杯,她把茶杯放在鼻前,闻了闻,“嗯,刚刚好。”她满意的笑笑,眼神并无往他这边看。
有那么片刻,一定有那么片刻,高琛觉得她闭上了眼,时间在她的睫毛上停顿了片刻,好像有个蝴蝶停在她眼角。他再次觉得心跳了一次。
“你尝尝。”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有一双小巧的手捧着一杯茶。
而莫名的,他很快清醒并冷静过来,心中的悸动离去,他想着他是高欢的三夫人,他接过茶杯,浅浅的道了声谢谢。
她看着他喝了一口,带着期待般看着他,“如何?”
“不错。”刚含到口中的时候有些苦涩,可吞到肚里的时候,又有一阵的芳香从腹中涌上来,他曾听品茶人说,好的茶可令人唇齿生香,如今想来,这茶就是如此般,唇齿生香,回味无穷,心中想了很多,可看到尔朱蓉儿的眼神时,他只是乐呵呵的一笑,又说了句,“真是不错。”
尔朱蓉儿转过身去,往茶壶里又添加了些水。高琛看着她的背影,浅蓝色的薄纱外套套在她高挑的身上,显得她格外苗条,风流,他觉得自己定是疯了, 怎么会想起这么一个词。
他又想起高欢和他说的话,他心里却不停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乘人之危,他看着外面雨停了,他赶忙说道,“雨停了,我先走了。”不待尔朱蓉儿回应,他赶忙退出屋外。
在屋外他又高声说了句,“属下先行告辞。”无论如何,礼节不能废,蓉儿的名誉不能受到影响。尔朱蓉儿站在屋内,看着屋外,高琛的身影在突然出现的阳光下变成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脸,恍惚间,那么熟悉,她念叨了一句话,非常轻,那句话是,“这样啊。”
她没和高琛打招呼,反正他也没给她时间,她看着他走远,这才想起屋里还有刚收回的衣服。她抱着衣服,又出去仔仔细细的把衣服晾好。
“夫人。”丫鬟知她是尔朱后人,高欢的三夫人,只是也听说了她被休一事,也不知如何称呼,只是看自家老爷对她百般照顾,料想她也不是落了凡俗之人,是以依旧以敬语相称。
太阳出来,越发毒辣,丫鬟的一声唤,尔朱蓉儿回头去看,只见丫鬟笑着示意手中的饭菜,她亦笑笑以对,又抖了抖手中的布料,带着笑意回答,“你先进去吧,我晾好衣服就来。”她甩了甩衣服,以便把上面的褶子舒展开,她把衣服晾在衣架上,阳光透过布料不在刺眼的照在她身上,放佛高琛的到来是一场梦。
她低头,继续拿起盆里的衣服,只是那半干的衣服告诉她,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她叹口气,用力抖了抖衣服,狠狠的摔在衣架上,只是布料毕竟是布料,柔软而顺从,半点也不会反抗,她再次叹了口气,又强颜笑了笑,温温柔柔的舒展了布料,放在衣架上。
收拾完毕,她才拿起盆回屋吃饭。可心中却打定了主意。
丞相府,尔朱蓉儿一脸失望和略带恨意看着守门的人,就在适才,她想去见姑姑尔朱英娥,却被下人阻止,说是丞相有令,禁止她再踏入府门半步。
她心知姑姑此际怀孕,轻易也不会出门,她求姑姑帮助的心思怕是要落空了。看着下人冷漠的眼光,心中默默叹气,转身,干脆利落的离开。走着走着,她抬头看,竟是到了尔朱府门口,她抱着双臂,呆愣的看着尔朱府三个大字,心中莫名的酸楚。天下之大,却没有她尔朱蓉儿的容身之处。
街上人来人往,晋阳城在高欢的治理之下,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可尔朱府却已成为昨日黄花。 她依稀看到自己的娘和父亲,一身荣耀的站立府门,宾来客往,都在双手合揖彼此祝贺着,父亲轻捋胡须,笑得那般豪爽。
忽然,她看见叔父从府中出门,见到她,叔父愣了一下,转而当做没看见般离去。她突然清醒,这个家已经和她没有关系。她转过身,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正走着,忽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哎呦一声,转而又发觉手中多了一个袋子,是钱袋,她打开看了,里头竟然有不少银子。
她抬头看,路的尽头,叔父用深沉而无奈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是叔父?为什么,不可以当面给她,是因为族长不同意么,又或者是另有隐情。
她拔脚正欲追上去,却看见叔父缓缓的摇摇头,叔父以眼神示意,她懂了,转个身往别个方向走去。
一路踉踉跄跄的,不知怎的,竟是又回到了寺庙,看着寺庙,她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此处,她拿着钱袋的时候,原本想着出城的,可不知怎的,又回到了这里,是内心有期盼,想要见到他吗?是不是觉得他是她的唯一希望,是救命的稻草,是带她脱离苦难的最好方式?
不是的,她退后一步,夕阳西下,为寺庙抹上艳丽的色彩,那色彩如血般噬人,血,她想起这个词,血,她看见很多的血,是血海深仇的血。她猛地后退一步。待要逃跑,又迈不动步伐,心里想了很多,好的坏的。
晚饭是在寺庙内吃的,她吃着吃着,却觉得味同嚼蜡,告别与不告别,等与不等,心中有所期待这件事也令她格外的痛苦。 她不应该如此,她不可以去爱上高琛,她要报复高家,是的,她不停鼓励自己,可是她又没能力报复啊,所以不如直接说再见,让往事直接成空吧。
打定了主意,她放下心来。吃完饭,趁着丫鬟去还餐具的时间,她收拾好了几件衣裳,放在一个包裹里,有了这些细软,她决定离开大魏,去往南朝,去往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的地方,从此以后,山青水静,带着一腔过往,安静的生活。不言不语,往事就可以逐渐被尘封吧。新的一页她从不打算翻开,她想着以后就停在这一刻,也是好的。
有些事,没必要忘记,也忘不掉;有些人,不用期待再次相遇,反正确定遇不到。就这么生活在回忆里,足矣,然后所有的新事物,所有的好的坏的,伤心开心的,才可以被快速忘记,因为只需要沉浸在往事里,那颗麻木的心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天色大亮,她已经站在了晋阳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