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高欢一见我,就把我抱在怀中,良久,他推开我,脸上略带怒气的看着我,“你去哪了,如今多事之际。”
我看着他的脸,心生感动,想起大姐的话,我对他多了份体谅和感激,我上前去扯着他的袖子,口气示弱,我道,“阿欢,如今京城四下都是你的人,我最放心不过。”
我顿了顿,看他眼神好转,我又解释道,“还记得逃难时候我们住过的小屋么,有桃花树,离洛水不远,我今日去那里走了走。”他愣了愣,可转而脸色变得温柔,我浅笑,“阿欢,那里的景色包括房内的摆设都没有变,只是那里如今住了一对中年人,下雪了,我讨了一杯热水,等雪小了,才往回走,让你担心了,是我的不好。”
他再次抱我入怀中,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却知道,他懂。
“我以为,我以为。”他用力抱紧我,“我以为你被宇文泰的人带走了。”
我不说话,宇文泰的事我不知作何解释,不管我怎么解释,高欢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不如让他在沉默中先理清自己的思绪,而我,就在他的身边。我上前,主动抱住他,“世间只有你最好。”我把头埋入他的胸前。
纸包不住火,很快的,元修西去的事情已经传遍京城。高欢隆重举办了元子攸的下葬仪式,之后片刻不敢耽误,连夜撤兵,退守晋阳。
他先宇文泰一步,对外宣布,他对皇室绝对衷心,洛阳城乃至整个大魏都是元氏的天下;宇文泰隔天才对外公示,“高欢对皇帝不轨,为保安全,皇帝将居于长安,高欢乃尔朱荣一般的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些事,是我和高欢回洛阳的第二天知道的。
连着三个月,一切毫无起色,除了当年陪高欢打天下的武将们,高欢再无其他人的支持,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父亲当年的手下早已分崩离析,要么就是安心居于一隅,要么就是坐山观虎斗,高欢四下无援,只能每月月初给元修修书一封,大意是,念帝恩,他绝无二心,盼归之类。
只是元修,一直置之不理。
而宇文泰,有贺拔岳留下的旧部,兵强马壮,长安和晋阳之间有黄河天险,更有巍巍秦岭作为阻隔。我听闻高欢召集部下商量出兵事宜,最终作罢。但好在这时候,除了长安以西,往东都在高欢掌握之下。洛阳,邺城,晋阳,连成一线,都是高欢的人。
春日的午后,暖意融融,许是来日的公务太过劳累,高欢决定放一放公事,在前殿举办家宴。
昭君又生了一子,取名高演,郑大车和怀孕的韩氏也来了。我,高浟,高澄和高洋,还有高家娄家的其他亲戚以及斛律金一家,坐了满满三大桌。
饭吃的一团和气,我抱着高浟坐着恭贺了几句,娄昭君自是说些场面话,大家都知道高欢最近繁忙,是以都愿做解语花,明面上看,所有人都很开心。只有眼波流转的时候,方能看到那一丝丝的算计。
昭君和娄家人明显的亲近,娄家的几个小孩都过来恭祝高欢身体健康。高欢每个人都给了些赏赐,除了高浟还小,其他孩子都到了有师傅教导的年纪。
酒至半酣,高欢兴起,把孩子们叫到跟前,他敲打着面前的碗筷,凝神想了片刻,说道,“你们的父辈,”他指着在座的人,“都是跟着我打江山的人,日后,你们想和你们的父亲一样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吗?”
“是的。”孩子们齐声说,睁着大眼睛齐刷刷的看着高欢。
“呵呵,即是如此。”高欢又沉吟道,“那今日,我就出道题考考你们,你们谁先猜出此题,我就满足他一个要求。”他扫视一眼孩子们。
孩子们眼带期待的看着高欢,尤其是高澄格外的信心满满,而高洋,我看着那个孩子,心头一跳,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心中,高浟哭了一声,我赶忙又喂了他一口粥,分神的功夫,刚才的感觉又刹那消失不见。
高欢道,“你们都见过绣娘吧,她刺绣的时候用到一团一团的线,可如今线缠绕在一起,你们说用什么办法,绣娘才可以尽快开始刺绣呢?”
“用别的线,把这个线扔了呗。”有个孩子立马接话。
高欢浅笑,“她只有这一个线团,这个线团应如何处理呢?”
“只有一个线团啊,”那孩子皱着眉,陷入了思索。
“那只能重新整理了呀,要有耐心。”另一个孩子说道,“既然只能用这个线团,那么只能慢慢整理了。”
“好。”高欢哈哈一笑,吩咐下人,“去拿六个线团来,弄乱了,给这几位小公子发下去。”
被揉成一团乱的线团很快拿来,高欢笑道,“光凭想是没有用的,现在线团就在你们眼前,你们看如何理顺。”
孩子们把线团拿在手上,有那着急的不在思索,而是很快开始整理起来,大人们好奇的看着,有耐心的孩子,一根一根的整理着,有那脾气暴躁的孩子,整理线团的时候,把原来的线又多打了几个结,乱上加乱。
只有高澄,很是有耐心,他蹲在地上,抽出一股,放置一边,遇到那种纠缠不清的,就先放一边,绝不过度用力,整理好简单的后,又开始观察复杂的,找出其中纠缠最紧的,反而是把它们松开,然后一点点的取出来,只是就算这样,他眼前还有很多的线没有理顺。
而高洋,就一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线,一动不动,有些迷茫。高欢来了兴趣,“洋儿,你觉得这乱了的麻线应该如何处理。”
“嗯。”高洋用力点点头,他看向旁边的侍卫,“段叔叔,能不能借你腰间刀一用。”段宁一愣,看了眼高欢,见高欢点头,利索的解下腰间刀,交到高洋的手上,高洋拿着刀,用手转着乱麻,从刀中划过,断了的线纷纷落地,一地凌乱。
在座有人笑出声来,声音很轻微,高欢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马噤声。高欢若有所思,脸色僵硬,他看着高洋,“洋儿,题目是理顺乱麻,你这是何故?”
我看着高洋,那孩子一脸的稚气,他看着高欢朗声道,“乱者需斩。才能快速恢复平静。”
“好。”高欢不怒反笑,“好。孺子可教也。”
我看向娄昭君,她低着头,面色如常,听到高欢此话,她露出一个笑容,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高洋,眼中有赞许之色。
“澄儿,耐心细致,也是不错,只是遇大事,却是需要快刀斩乱麻,这题,算洋儿赢,洋儿,你说你想要什么?”
“多谢父亲,我想要和哥哥一样,可以入朝为官。”高洋孩子气的脸,说的时候依旧一脸稚气。
“这,”高欢沉吟。
“洋儿,不得放肆。”娄昭君声音温婉,看着高洋的眼神却很是凌厉,她笑着看向高欢,声音依旧温和,“大人,是洋儿不懂事,他还小,自是不可以如澄儿一般入朝听政。”
高欢但笑不语,只是眼神在高澄和高洋之间打量,席上无人说话,娄家的人见昭君如此,自是站在昭君一边,不会偏袒高洋。高家的人不说话,斛律金看了一眼自己儿子,摇摇头,不语。
屋内突然很是安静。高欢笑了,“君子一言,我即是说答应你一个请求,自是要做到的,只是你年龄尚幼,等你及笄之日,我答应你入朝听政,可好?”
高洋不语。
“怎么可是不愿意?”高欢看向高洋,脸上玩味之意更重。
“回父亲,洋儿多谢父亲。”我看着高洋,他依旧是稚子般的笑容,笑容和煦,像是夏日里的阳光,单纯而干净。
高欢放下心来,昭君也转回头去,递了个眼色给高澄,而自始至终,高澄都保持平静的脸色。我暗暗心惊,又暗自赞叹,高澄心府之深,不输高欢,高欢大力培养之下,在诸子之中,他格外的出类拔萃,就这份淡定,就令人刮目相看。
因为高浟尿湿了裤子,散场后,我和琇莹在殿外找了个安静处,给高浟换尿布,一边换一边打趣,“这孩子以后长大了,也是个没心没肺的,都尿裤子,还是睡得这么香。”
“二夫人,我看午宴上,这几个孩子可是争得厉害,还好三公子小。”琇莹一边换着尿裤,一边低低的和我说话。
“是啊。”我感叹着,“还好浟儿小,真希望他永远不用争斗。”我暗自期许着。
“放肆。”我听到娄昭君的声音,从树丛后,探出头去,我见娄昭君对高洋怒目而视,高洋一脸的战战兢兢,娄昭君怒目而视高洋良久,见高洋温顺而害怕,方才收回脸色,和颜悦色的对高洋道,“洋儿,还记得我说过我的话吗,澄儿是兄长,他会带着你,等你大些,你再扶持兄长,你还小,就不要给你兄长添乱了。”
“知道了,母亲。”高洋抽泣着,“可是哥哥去了朝堂,就不陪洋儿玩了,所以我才想去朝堂找哥哥玩的。”
娄昭君好笑的声音传来,“洋儿,朝堂可不是玩的地方,你要是想玩,就多去找娄清他们,他们和你同龄,你哥哥哪能一直陪你玩呢。”
“哦。可是哥哥也不给我带桂花糕了。”
“好啦,知道啦。下次你哥哥从府外回来,让他给你带。”娄昭君语气轻松,“走吧, 我们回宣德殿。”
我看着高洋和娄昭君的身影走远后,方才从树后出来。
能想出快刀斩乱麻的孩子,又怎会仅仅是为了去朝堂玩,我又想起他说的话,他是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