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都没过,高欢就急匆匆带我回了晋阳。行李上了马车的时候,我掀开车驾的帘子,我发现车队后面跟着大队的士兵,多的不同寻常。
“琇莹,最近宇文泰和南梁可有动静?”
“回二夫人,近来安静,关于他们的动向倒不曾听说呢。”琇莹隔了车帘也瞥了一眼,看到这么多人,她也有些惊讶,“丞相怎么带这么多士兵回晋阳?”
还不等我再看,马车摇晃起来,已经开始往前出发。我坐稳了身子,高浟在一侧睡得正香。他已经四岁了,长得虎头虎脑,小身子胖乎乎的,许是出于对那个孩子的愧意,我对高浟很是纵容,任由他吃喝,倒是让他长成了一个小胖子。我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心事烟消云散。到了晋阳,一切自有安排。
晋阳的府邸一直有人打理,很快的我就回到自己原先的居处。回晋阳的时候,高浟已经醒了,我带他回我们的院落。
他抬起小脸问我,“母亲,这里的摆设怎么和我们之前一样,我们走了一圈,是又回来家里了吗?”
“是啊,这里是晋阳的家,和邺城的家是一样的。”我温柔的回答他,我不想让他觉得这里太过生分了。
收拾了一天,我刻意让自己忙碌着,忙碌让我有安全感,而另一方面,我知晓这里是晋阳,这个丞相府只有我和高欢在,心里也觉得很是放心,终于不用像在邺城那般提心吊胆,充满了愤怒之心。
而回到了晋阳,有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一切都太过安静。一连数日,整个府里都极为安静。我着琇莹打听了,才知晓高欢竟然不在府中,他的行踪格外神秘,一连两个月我看不见他的身影。我猜想他很有可能是回了邺城,心下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我独自呆在芍药居,像被人遗忘的小草,独自又坚强的生长着,说不落寞是假的,只是这样的清净又是久违的。我就这样麻木着度日,想起金镛城那里的辛苦,如今的生活总算是还好的。
反正,一切不是正好依了我的意思吗,我笑笑继续着手中的刺绣。
很快的,我便知晓了他的行踪,他在小关。战事焦灼,惊动了晋阳城,连年征战,好不容易安静了两年,百姓们可以得以休息,如今再次开战,惊动了他们脆弱的神经,有些人已经开始准备南逃或者往东而去,远离战场。
我忍受着,既担忧又不想立刻表露出来,毕竟府中还有不少的人,我不想他们也乱了阵脚。
我故作镇定的假装平静的在芍药居呆了三日,却还是忍不住去了仁寿殿,我虽知高欢不在,可那里有他的气息,我担心他,我又找不到他,只好去有他气息的地方,为他祈福。
仁寿殿的侍卫虽安于值守,可也能看出人心惶惶,见了我,很痛快的让我入内。我入殿,这里空气冰凉,没有他身上温暖的温度,还好椅子桌子依旧是之前的摆设,手指从椅上抚过,我想起临去邺城之前,我还和他围坐在这里的火盆前,谈笑风生。
我感叹着,我看着前方的书桌,他平日里就是在那里处理公事的,我依旧能想起他低眉紧皱的样子,他看到好的事情浅笑,有时候大笑的样子。他的头发上绑着黑色的丝带,配上他靛蓝色的衣着,衬得人如玉,他的眼睛时而温柔,时而冷厉,时而开心,时而不耐。我看着那把椅子,仿佛高欢正坐在那里。
我走上前去,看着宽大的桌子,桌子干净无比,应该是每日都打扫过,只是一旁的文书上泛了些灰尘。小厮不能碰文书,想来是放久了就有灰尘了。我拿起一旁的鸡毛掸子,细心的扫去文书上的灰尘,见文书又恢复干净的模样,我轻扯出一个笑容。我希望他在战场上,依旧有人扶持,希望他大获全胜,满满的风度,出现在我眼前。
我刚放下鸡毛掸子,清扫后的文书往旁边一倒,散落在桌上,我哎呀一声,赶忙收拾起文书。好像命定要让我看到一般,我一眼就看到那封尔朱英娥亲启的信件。信件已经打开,莫名的不安感升起,我放好文书,打开了信件。
信件是宇文泰写来的,他说知晓我最近过的不好,说他依旧愿意信守当日的承诺,愿意接我去长安。又描述了一番长安城的风景,心中还提及了在容秀川和洛阳城的过往,可又说的极为暧昧。
我手颤抖,心下叹息,不发一言,我把信件放于原处,刚要离开,我又回身,我把信取了出来,认真的撕碎,扔到一侧冰冷的火盆中。我拿出一旁的火折子,又把信点燃了。燃烧后的信件还残留一角,我没有在烧,任由它在这里。
我希望高欢回来,能够明白我这么做的心思。我光明正大,不在意此事,希望他也是如此,不要被莫须有的事情打扰。世间总有些你不屑的事情,你不在意,可别人当了真,所以你只好大大方方的去消灭他,让他彻底死心。
而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我不相信高欢会为了我开战,就像元子攸不会为了我而止战一样。
仿似一切不曾发生一样,我回了芍药居。
前方战事很是焦灼,宇文泰攻下潼关,杀了高欢的大将;而不到半个月,司马子如又夺回潼关,小关一战,据回来的士兵说,双方互有损伤,但是打平了。
高欢安好,只是他依旧住在仁寿殿。我想我毕竟是二夫人,想着去见他,却被拒之门外,我不想多做解释,想着他无事,看着牌匾上仁寿殿三个字依旧龙舞飞扬,在阳光下闪烁着霸气而清冷的光芒。 我有些胆怯,叮嘱段宁要好好照顾高欢后,我方才离去。
不安感一日沉过一日,有时候习惯的养成说快也快,这么久的不见,只是知晓他好我亦心安,却并不是特别的想见他。越不见,越不敢见,越渴望见,越害怕相见。
小关之战后三个月,又是晋阳的夏日,府中绿草如茵,高浟又长大不少,他不停问我,“母亲,父亲呢?”我无言以对,他跟着师傅开始识字,在府中到处乱跑,我担心他的安全,只能令侍卫跟着。而我自己,除了刺绣,种花除草,倒也无事可打发。
那日天气实在热的难受,我便出外沿着湖边散步,琇莹陪我。我看着仁寿殿的牌匾,不知怎的心中突然鼓起了勇气,我想见见高欢。
“李魏。”我见负责打扫的公公在,赶忙唤道,“大人在吗?”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二夫人,大人前些天离开,去了邺城啊。”
“哦。”我脸上的笑容倏忽下来,笑得极为勉强,“原来如此。”我颇为尴尬,不自觉的垂了头,仿似天突然阴沉下来一般,我看着手上的丝绢。
李魏看出我的尴尬,不由出言解释,“二夫人,是大夫人突然难产,怕有性命之忧,是以大人才匆忙走的,走之前只让段侍卫通知我们下人。大人没告知二夫人您,想来不日就会回来,怕您担心吧。”
“嗯。”我不看他, 只是埋着头,任由自己表情麻木的笑着,“多谢你,告辞。”我转过身,匆促的走着,要逃离,逃离这里的窒息。他和我之间,他已经放弃我了吧。我还在为我心中的距离感,在忐忑不安着,他却已经放弃了。
原来他终究是江山更加重要,原来他和元子攸一样,终究是可以放弃我,是我所有的不愿意忍、不体谅,不退让换来今日的结果,一切的一切,是我自找的。可我依旧不想让自己后退。
这一次,我不想后退,我不想惶恐,就算再伤心,我也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回芍药居的路上,捧起湖里的水,我轻轻拍在脸上。
琇莹亦难过的看着我,“二夫人,你要是伤心,等大人回来,您就和他服个软,我看大人对您情谊深厚,不若您就低头一次,他会和您重归于好。”
脸上拍上水,清醒了几分,听了琇莹的话,我摇摇头,“不了,已经失去了很多,我不想再失去。琇莹,”我认真的看着她,“你和绿竹一样,对我很重要。我不会再给他们一丝机会,伤害你。”
她感动,“可是二夫人,我不想看见你伤心。我自己会小心的,您知道,我比绿竹可是要聪明很多。”说到绿竹,她面有不忍。
我起身,“有些事,你不懂。”我叹口气,有些事,明面是事情本身,内在确是看出一个人在不在乎。高欢不在乎,任凭我们在小心翼翼,在低声下气也换不来平安。想要杀一个人,不需要她真的做错事,陷害就够了。而在权利之中,只要高欢想,我们随时要为他的想法陪葬。
而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高欢可以特别的认识到,我不参与他的权利游戏中,也不希望他的权利风暴影响到我和我身边的人。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幼稚,我既然在高家,就不可避免的会被卷入一些事情,我最希望的只是,高欢可以明辨是非,不求一味袒护,但求不要陷害。
一旦陷入勾心斗角,而没有高欢的保护,生存会很困难,免于这种处境的最好方式就是把自己打入冷宫,这是我在洛阳城学来的生存之道。在洛阳的时候,我尚且有父亲才得以活命,而在这里,我虽有尔朱府,境况毕竟不如前。我能做的,只能是以退为进,静观变化。
想通了这些,我长舒一口气,我扶起琇莹,“别难过,我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处理,现在就哭,岂不更被人得了空子,我看大夫人不会因为那次发过誓就放过我,我们要打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