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高欢方才回了晋阳,他只是令下人给我送来了邺城带回的糕点,却不曾来看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以令人不能控制的速度在拉大,绝望又无能为力。
我吃着甜丝丝的糕点,想着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的过去,高浟在一旁大口大口的吃着,边吃边说,“母亲,真好吃啊。父亲对我们真好。”
我笑笑。高浟越长越像高欢,尤其是眼睛和鼻子,大大的眼睛明亮而有神,有时候看着高浟就好像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高欢。正吃着糕点,我听到窗户上滴答的声音,不知何时,外面竟下起了雨。
雨滴敲打窗棱的声音,越来越大,风也起来了。“要下雨了,母亲。”高浟拿起一个糕点,大口塞了进去,他看着我,眼角眉梢都因为这甜腻的味道喜悦不已。
“好,我这就去关窗。”我起身,走到窗前,正欲关窗,却看见黑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眨了下眼睛,在看过去,院中并无他人。我苦笑般摇摇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竟然看花了眼。
我关上窗,窗外雨声更大,屋内,是一室温暖,看着高浟的脸庞,我心想,就算此生再也不见,我依旧愿高欢能够安好。希望这样风雨交加的夜,他能吃好睡好,和浟儿一样,尽可能做一个好梦。
正常的,是人生的无常,有些回不去的也许真的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吧。想通了此事,反而放松下来,白日里,抄写经书,我常常在房中一坐就是半日,下午陪着高浟在后花园散步,每个月,我回趟尔朱府和叔父们叙旧,不知不觉中,我和他们的关系日渐缓和亲密,叔父把尔朱府打理的很好,更令我惊讶的是,我见到了曾经父亲身前的红人,如今高欢帐下的晋西南道军司慕容绍宗。
那日,尔朱府。
“见过慕容大人。”我缓缓施礼,“早前听闻您在宜阳平定叛乱,怎么回来晋阳了?可是叛乱已经结束。”
他苦笑,“回二夫人的话,叛乱并未结束,属下是被丞相召回晋阳的。”
“哦?”我讶异的看向他,他被征召回来,怕是哪里不得高欢意,令高欢起了疑心吧,又或者,我笑道,“莫不是和丞相的旧部不和,被人弹劾?”
“夫人真是聪明,”被人猜中事情,仿似得到理解一般,慕容绍宗一拍大腿,“哎呀,果然夫人对丞相最了解,我此次回晋阳,是受奸人所害,丞相临时宣召。”
他皱着眉坐在一侧,不停的唉声叹气,我心中知晓此次回门叔父八成是想要我做说客,帮着慕容绍宗重新得到高欢的信任。我抿了口茶,我自己的境况并不曾和叔父他们提起过。看他们如今对我的讨好,怕是以为我和高欢依旧感情深厚吧。
“二夫人,”叔父对我毕恭毕敬,使用着不会犯错的敬语,“您看,如今浟儿逐渐长大,慕容大人毕竟是我们尔朱府的旧人,不知二夫人能否给美言几句。”
“这个忙我自是应该帮的。”我一口应承,待他们露出希望的眼神,我垂了眸又道,“只是,我目前毕竟身份尴尬,慕容大人也懂得,有些话我不方便马上说。”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属下懂得,属下自会在晋阳静候时机。”
我微笑颔首,我亲自为慕容绍宗倒上一杯茶,“父亲和我提起过大人的英勇事迹,大人英明果断,极为有谋略,大人落到今日地步,实在是屈才了。”
“不敢,不敢。”他心下激动,双手接过茶。
“只是,大人无需心急,最好的人要在最好的时机出场。”我淡淡的看他一眼,“好刀要用在刀刃上,大人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自然要在最需要的时机出现。大人戎马多年,不如趁此机会休息,以待时机。”
他只当是我要帮他,和叔父对视一眼,“那就多谢夫人了,我以茶当酒,谢谢夫人。”
“是二夫人。”我轻轻开口,“大人进退有据才是。”
“是是。” 他更加开心。
高欢和宇文泰之间的战事不会一时半会就结束,如今双方都势力衰弱,都想趁着对方最弱的时候打倒对方。每个人都不死心,那么战局就会有变数,而慕容绍宗就会有机会。
他不知道我和高欢已经疏远,很久没有说话了,而我依旧要留着他这根线,不知怎的,心里有根弦一直紧绷,让我一边淡定度日,一边抓住每个可遇不可求的时机拉拢自己人,盯着晋阳和邺城的动静。
我回府中的时候,又偶遇李公公,我笑着问他,“怎么李公公,今日又得闲了,”琇莹上前一步,直接把手中的银子塞到他手中,我笑着从一侧看着,问他,“大人又不在晋阳了?”
“回二夫人的话,是啊”,他笑嘻嘻的握紧手心,把银两放入袖中,“大人回了邺城,说是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那么,您忙吧。”我轻轻颔首,说的云淡风轻,往府内走去,唇边自始至终挂着淡淡的笑意。直到从李公公身边走过,直到前面看不见人,我方才感觉到脸上的肉有些酸痛,我一直笑着,笑不动的时候,我就咬咬嘴唇,让自己继续笑着。
十日后,高欢回府,又送来些自邺城带来的糕点,我给下人们分着吃了。隔日,就听说高欢再次出战。侯景刚夺回洛阳的金墉城,宇文泰的援兵已至,侯景兵数少,且战且退的时候,一把火烧了金镛城,大火蔓延,又烧毁了附近的无数寺庙。而永宁寺,真的成为了传说,自此后,世间无宁日。双方不停拉锯,先是宇文泰带着元宝炬回洛阳拜祭帝陵,紧接着高欢又拿下洛阳城。
我未再见他。到了过年的时候整个丞相府冷冷清清,我听着外头的烟火,被冷漠淹没。
我咳嗽着,穿着简单的衣着,已经两年了,整整两年,我们没说一句话,芍药居什么都不缺,衣物,吃的,每个月高欢就会送来各种用的。他还为高浟请来好的师傅。可是,我们再没见过。
久到我以为,我真的要在芍药居孤单终老,久到我以为,沧海一粟不过如此,睁眼闭眼就是一生。而缘分已尽,月老的红线已断。我安静的在府中不停的看书,抄写佛经,一字一句,句句入心。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心一定要安定,就算有再多的不安,我也要笑着面对。抄写佛经之后,我会念经,在佛前许愿,就算再疏远,我依旧感恩上天,让我遇见高欢,我许愿浟儿,高欢都一生平安。
“二夫人,”琇莹这些年沉稳了更多,她步履轻盈的走进我的佛堂,“二夫人,大人来了,他想见您。”
我没反应过来,“大人,你说哪位大人?”我放下抄佛经的笔,愣愣的看了会琇莹,突然醒悟过来,我睁大了双眼看着琇莹,她点点头。
我看了看身上的衣着,还是三年前的旧衣裳。
“好。”不知他何事见我,想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吧,我且出去听听。
屋外阳光刺眼,我忍不住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我抬起头,用手挡住阳光,微眯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不由大吃一惊,两年没见,他变得无比憔悴,原本黑色的头发变得发灰,他皮肤黑了,眼角多了许多皱纹,我抬着手,不敢置信一般看着他。
他冲我点点头。
我回过神,“参见大人。”我语气轻柔,心中却忍不住一阵悲哀,我抬头打量他,他唇边眼角都多了太多的风霜,那双手,那双手此际正缠着纱布,“你受伤了?”我忍不住问他,我担忧的看着他的手,边缘处有红色的血迹。
我想上前一步,可终究还是止步,我远远的看着他,那无形的距离依旧在,他不怒自威的神态再不复当年的温暖如玉。他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他叹口气,他打量着我,“最近好吗,英娥?”他声音嘶哑,我又是一惊。
我不知他何意,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还好。”我惊疑不定的看着他的手,目光又转到他的脸上,他肤色黝黑了不少,健硕了不少,而眼睛却露出疲惫。
“我,要走了。”他痛苦的说出这句话,带着些感慨,“这一次,是大战,”他停顿片刻道,“决一生死,你要照顾好丞相府,”他又顿了顿,“照顾好自己和浟儿。”
“你?”我抬起双眸,紧张不安的看着他,“大人何意?” 我有些不解,或者说不敢去猜测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托大人庇护,我和浟儿都生活的很好。”
我故意不接他的话,他的话令我不安,像是诀别,透着一股不安,令我害怕。
“这次宇文泰集中了他所有兵力,执意与我决一死战。”他浅笑着,“我无路可退,啊,”他长吁一口气,“有太多无路可退。”
我不安的看着他,心中是满满的担忧。
他笑笑,故作轻松,“可每次都逢凶化吉,这一次,”他不在说话,他只是看着我,我亦看着他。
过了好久,他才说道,“这一次,我想和你道别,因为不知道多久能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高浟,知道吗?”
“知道了。”我咬了咬牙,低头的时候,大颗的眼泪掉落。
“那,我走了。”他转身离去。
我心中一痛,“阿欢。”他回头,我看着他,可脚步依旧纹丝不动停立原处,“大人也请照顾好自己。”我收回往前迈的脚步,他失望的看了我一眼,可还是笑笑,点点头,转身离去。
而这一离开,就是漫长的五个月,从三月一直到了八月。整个晋阳城都人心惶惶,只听说前方打了又退,退了又打,战场上烟尘遍地,日夜充满了厮杀之声。
我的担忧和恐惧与日俱增,无时不在埋怨自己那天的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