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大,看明白的事情越多,比如以前总不明白父亲下达的军令执行总是不到位,他的属下只是做些表面功夫,父亲看到了也不以为意,现在却知道了,各个地位的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盘算,环环相扣的利益驱使下,有些命令就不能被执行到位,而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于是受伤的就是那些没有背景的人。
就像元子攸费尽心思想要驱逐坏的官员,提拔好的官员,却总是有心无力一样,再铁血的手段,到了下面的执行阶段,总会被弯曲。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买官上任的县官,在针对他的命令面前,亲手交出自己的官帽吧,他能做的,肯定是想尽办法隐瞒自己的错误,以皇帝的命令为由,驱逐异己,继续残害那些没有还击之力的人,以显示自己的衷心。
政治是一场我看的懂,却不会干预也不敢干预的事情,我只能沉默,在沉默,这是我保护他们的最好方式。因为我曾经哭过,愤怒过,然后惨败过。
文畅虽有我这个姐姐,郑仲礼虽有郑儿这个姐姐,可在通天的权势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
所以这次我选择不说话,在我内心深处,我知晓的是,我做与不做,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在大事面前,他不会因为我的眼泪而改变。夫妻之间想这些勾心斗角的心思未免令人失望,令人怀疑诗经中那些爱情是不是诗人的美好幻想。我呆呆的坐在梳妆台前,想着文畅很可能因为我的不说话而丢了性命,心里格外的难受。
可就算再难受,日子也要过,我吩咐琇莹为我梳妆,她手抖着,我不指望她梳妆的多好,只是借此让她保持注意力,平复心情。为我梳了一个发髻后,她果然好了很多,而我也冷静下来。如果哭喊不能解决事情,那还是忍住心痛保持沉默才有机会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我闭上眼眸,心里却想着,“文畅啊文畅,这次要看你的造化了。”
午间时分刚过,琇莹跌跌撞撞的冲入屋内,她脸色惨白,“杀,大人的决定是杀。”
我从椅上起身,穿上鞋子就往外走,那一刻我方才想着要去找高欢,不可以不可以,那是我的弟弟啊。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去找他,求他,求他放过我的弟弟。
琇莹拉住我的袖子,我劲道太大,竟是拉扯的她摔到地上,她跪在地上,拉着我的袖子,放生悲哭,“二夫人,晚了,大人今儿上午就已经杀了文畅公子和郑仲礼等人,如今他们的尸首怕是在断头台上凉了。”她松开袖子,蜷起膝盖,埋下头,默默的哭了起来。
我有很长时间的失神,觉得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一切都不是真的。等我醒来后,琇莹的哭声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文畅走了。我身子一摇晃,也是忍不住瘫软下去,我扶着桌子,让自己牢牢的站着。
“我不信。”我摇摇晃晃往门外走去,门外大风呼啸,日光惨淡,如文畅的哀泣。我一阵眩晕,扶着门我就坐了下去,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院内人影晃动,可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我昏沉沉的坐着,垂下头去,眼前一片黑暗,风吹得头发在我眼前飘散。
原来有些事,真的任凭你千次万次的祈求佛祖保佑,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祈求,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那不好的结局令人窒息,令人心痛,却没有办法避免,那就是命运正面的一击,没有退路可逃,没有地方可以躲。
我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浑身冰冷,我方才起身,扶着门起来,我走回屋内,扶起琇莹,我们相拥着哭泣。哭罢,感觉累的不行,我吩咐她,“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你回房,马上睡一觉,睡醒了再来见我。”
“可是。”
“没有可是,”我摇摇头,掩饰不住的疲惫,“睡醒了在计议,以后的路还长。”我挥挥手,有些不耐。
我自己扶着床坐下了,蜷曲着身子坐下了,我把被子拉到头上,让自己陷入黑暗中。梦里,有打打杀杀,有血腥的气息,可就是没有文畅。我在梦里寻找他,找不到,他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他依旧那般笑着,痛快的喝着酒,大声的哼着歌。
醒来后,发现天色依旧大亮,掀起被子,眼前依旧发黑,我眨了几次眼睛,才发现高欢就坐在榻前。
我猛地转过身,看也不看他,却忍不住抽搐着落泪。他扳过我的身子,“英娥,你不是说过,任由我处理嘛,如今又这般模样。”他皱了眉,语气却是很和缓。
我忍不住哭着说道,“阿欢,就算有万种道理告诉我,我要支持你,我选择相信你,可是那毕竟是我亲弟弟,父亲死了,表哥死了,蓉儿也死了,如今,”我泪如雨滴般不停落下,哽咽不已,我哭泣着说道,“那毕竟是我的弟弟啊。是我的亲人啊。”
我埋在他的胸前哭泣,泪水片刻就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安静着,拍打着我的后背。我哭过后,发泄后,方才想起,自己是多么的不厚道,既支持他做事,又反倒赖上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只是此际,伤心和激动之情都不由我控制,再多的理由都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慌。
我抽泣了会,方才离开高欢的怀抱。我拿丝绢擦了脸,止住了哭泣,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阿欢,你说的对,当初我是支持你的决定,现在想想我就算会心痛却还是会支持你的决定。”我叹口气,“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文畅既死,还请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让他曝尸荒野,请大人允许我将他葬于尔朱家的祖坟,好吗?”
我停止了哭泣,抬眸看着他,我眼睛红肿,半睁尚且觉得疲累,他见我如此,轻轻把我搂入怀中,“谢谢你,我即刻命人送他回晋阳。”
“多谢。”我喃喃说道。
他把我搂在怀中,心疼而歉疚的说道,“我曾经答应给你幸福快乐,可这些年却屡次三番让你难过,终究是我不好。我会弥补你的,小娥。”
我缓缓闭上眼睛,只是礼貌的点点头,他说的话,我已经不敢相信,谁知道下次谁又会碰上他的禁忌,他是不是又一次的选择无可奈何。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小猫小狗一般,只有无尽的顺从他才会宠我,而一旦我有了自己的需求,他就会觉得我不听话,狠狠的踢上一脚。
我心中清楚,我不该埋怨,可确实又不敢原谅。我不能原谅他,更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把手穿过他的腰,环住他的身子,靠在他身上浅浅的呼吸着,哭过后,我就接受了这个苍凉的人世。我一直在努力的去适应这个世界,学着去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我看懂了很多的道理,明白了人心的走向,却依旧接受着苍凉的世间。在血腥面前,我一败涂地。而高欢,是不是真的是,我唯一能握住的?
他亦抱住我,我们相拥了好久好久。
高欢走后,隔日,他就按照应允我的,送文畅去了晋阳。而更令我惊讶的是,他下了一个手诏给文略,竟赐文略免十死。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半个月后,高洋来看我,他来的时候,带来些礼物,他告诉我,“二娘,这都是我从柔然得来的礼品,他们那的高山上,最高的顶上,会开几株雪莲花,极为珍贵,我好不容易得了三朵,就给您送来,您补补身子。”
“你真是有心了。”我略带惊喜的看向他,他眼角依旧疲惫的很,整个脸上却神采飞扬,他和之前一样,依旧掩饰着自己的锋芒,碎头发挡住了他的模样,他刻意驮着的背。
“恩。”他环视了屋子,又看了看琇莹,“二娘,这屋里又没别人,以后在芍药居我就这么称呼你了。”
我喜悦的看着他,心中很是欣慰,“好孩子,那二娘谢谢你了。”
“慕容绍宗大人对我很好,这也多亏了二娘。”他笑笑,眼神感激的看着我。
我不语。
“对了二娘,文畅已经入了尔朱家的祖坟,还请你放心。”他依旧笑着,我却觉得那笑容很是奇怪,只是这想法一闪而过。我感激的看向他,心中很是欣慰,“还好有你挂心。”
自此后,府中风平浪静,而朝堂更是因为此举大受震动,再也无人敢兴风作浪。整个东魏进入国泰民安的状态。
高凝出生后,高欢来我这走动的次数多了,我们依旧如之前一般,看着很好。只是我却知道,我就像带了一个面具,在虚伪的伪装。那血淋淋的往事,是我忘不下的心结。
想不到的时候,高欢就是我心中的神,想起的时候,我只好带上我的面具,孤单的笑着。
武定四年,高凝出生后没多久,恰巧又赶上高欢的五十大寿,府中大肆庆贺了一番,这次宴会上我见郑儿,自那事之后头一次见她,她变得很安静,见了我客气的打了招呼,然后安静的坐在一角。我叹气一声,所有的心高气傲都是在经历打击后才变得安静,而所有的安静都是以受伤作为代价。
宴席后,十月,高欢率十万大军攻打玉璧,战事一直打到隔年的三月,我在府中又一次的感受到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果不其然,玉璧久攻不下,高欢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