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黎明遥遥无期。
身着便服的侯爵两招之内便刺倒一名巡游队员,而后将事先准备好的储物柜推下楼梯,无数瓷器与铁器四散开来,在楼道里奏响了刺耳的交响曲。等到追兵翻过那片狼藉,弗洛伊万已经从二楼跃下同派普和查尔顿汇合。他虽衣衫凌乱,却依然保持着午后散步般的从容。
“走吧,我的骑士们,”接过派普递来的一把新剑,侯爵大气没喘,倒开始催促起他们来,“保持移动,我们终究会夺回主动权的——马准备好了吗?”
“哈,可惜啊,科林老早就把马厩封锁了,”派普嬉笑道,就好像他可以置身事外似的,还轻轻拍打着腰际间的三把钉头锤,“完蛋咯,咱迟早会被——”
没等逆子把话说完,弗洛伊万便已动身,冷不丁地,他打趣道:“既然被夺走了马厩那就走‘另一条’路,如果被敌人团团包围无路可走,那就只好把他们都解决掉咯。”
“这就是那位矗立于血滩之上的勇士吗?”步其后尘的马勒塞尔暗自感叹。他本以为年迈的英雄只能在故事里炫耀其丰功伟绩,未曾想岁月并未磨灭这位大人锐利的心。
黝黑的街道通向何处,恐怕只有侯爵自己知道。身后的脚步以及金属的“叮叮”作响催促着他们加紧脚步。马勒赛尔能够嗅到空气中的恐惧,哪怕是从于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父亲身上。算上弗洛伊万,他们只有四人,而追兵少说也有他们的十倍。是谁开的枪,谁打开的大门,又究竟是谁毒死了参事,他无从知晓,但直觉告诉他,这三件事均是一人所以为。
“站住!”
黑暗中愣地窜出三个人影来,他们的链甲与月光交相辉映,一把把长剑宛如由纯银打造。可惜,那身行头只能唬住懦弱的农民。派普上前便是一锤给对方的头盔开了个坑,那名侍从吐着血沫子,还未来得及喊出“投降”二字就已经不省人事。马勒塞尔也不甘示弱,他甚至没有动用背上的阔剑,仅仅仗着盔甲,一把折断了第二名侍从的剑,接着一拳砸断了对方的鼻梁骨,血流不止的后者只好举手投降。侯爵威风不减当年,长剑在他手中化为嗜血长蛇,骑士虽然也非等闲之辈,却在几番交手后身中数剑栽倒在地。
查尔顿似乎是担心会腹背受敌,死死盯着黑黝黝的街道,但后面的追兵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并非所有人都如马勒塞尔那样精力绝伦,沉重的盔甲此时已成为他们的负担,很多人已经汗流浃背,步伐难以避免地变得迟缓。不过对战马而言就并非如此了。
早已等候多时的两名骑手拿着兜网袭来。多亏此处道路不甚宽敞,马匹奔跑起来有些瞻前顾尾,骑手也没这个胆子猛踢马刺。马勒塞尔扔下侍从,还没来得及抱怨,刺耳的粗口便已经由老爹爆出,奈何没人想着要找一根短枪作武器。正当二人有些捉襟见肘,准备破釜沉舟之时,派普却在一边笑出了声。
“你这该死的疯——”查尔顿忍不住偏过脑袋大骂,然而下半句脏话又咽回了肚子。
只见一把黝黑的钉头锤从派普手中旋转飞出——没人知道他在顷刻间究竟做了什么,即使弩箭也很难达到这样的速度。
也难怪那名骑手躲闪不及,他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摔下马来,和自己的网子纠缠在一起;其同伴暗自吃惊,遂放低身体,几乎趴在了马脖子上,腾出手随时准备抛网。派普鄙夷地撇了撇嘴,抬手投掷出第二把武器。不知是瑟格斯保佑还是他有意而为之,这把武器令鬼使神差地砸中了战马的眼睛,这位骑手显然缺乏经验,受惊的坐骑不再听他号令,一脚踩进露天的排水沟,摔得人仰马翻。
“意料之中。”派普笑道,随即上前截下健全的一匹马。
“什么?”查尔顿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那俩巡游队员,马术简直惨不忍睹,”此时,派普已经翻身上马,“而骑士大多不愿搞这些不光彩的事情。父亲,走吧?”
“他们怎么办?”侯爵有些迟疑,或者说表面上有些迟疑。经历过战争的人明白战友性命的可贵,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抛弃。
“垫后。”派普自然也深谙此道,不过他甚至连虚伪的挽留都没有做,“不要耽搁,侯爵。”
查尔顿往地上啐了一口,但作为骑士他必须得履行使命:“侯爵大人,就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吧,”此时,已经陆陆续续有追兵赶了过来,“我们尽量拖延时间。”马勒塞尔并没有多少异议,因为在他看来,再不济,这种情景下举手投降也并非什么有损荣誉的事。
“武运昌隆——”侯爵仓促的祝福被拉得很长,因为派普已经对马腹一踹,载着他迅速向夜幕飞驰而去。
在与科林的队伍交锋前,马勒赛尔看了看父亲的脸庞,之前的愤懑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刚毅,正如他手中那把佩剑。这如何不是战场呢?真正的骑士,绝不会退缩——他当然也会战斗到父亲倒下的那一刻,然后呢,投降就好了啊。
“后人也许会叫我们‘破刃者’。”马勒赛尔取下阔剑,拍苍蝇似的挡开出头鸟的剑刃,随即手腕一转,阔剑就像是被赋予了灵魂,往下稍稍一滑,利落地割伤了对方的手腕。没等惊叫声消失,那个倒霉蛋便被查尔顿刺穿了喉咙。
巡游队员而已,不足挂齿。“铁罐头”话还未出口便不得不应付接下来好几个对手,更无暇关注父亲的战况。他如舞者般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脚步,甩动大臂以阔剑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若谁以为这只是小孩子拿着剑旋转,那恐怕就要吃大亏了,每次挥剑,总有人把握不好距离而中招。巡游队员哪与这样的敌人交过手,他们手中的治安棍根本无用武之地,稍不留神便会被砍得皮肉向外翻卷。
如果说马勒赛尔是一只带刃陀螺,那么查尔顿便是条阴险的蝮蛇。没有长枪的他一反常态,端起剑,借儿子的声势为掩护,寻觅着那些稍不留神的家伙。屏息,猛刺,他屡试不爽。即使有盔甲保护,佩剑也能够利落地穿透皮肉。两人虽然没有任何交流,却存在着天生的默契。查尔顿几乎就处于马勒赛尔的攻击范围内,阔剑却没有一次划过他的身躯。
巡游队倒不必在于荣誉,因为他们原本就臭名远扬,然而十余名银刃骑士此时却没有一人上前——因为这并非公平的决斗,若群起而攻之,显然有失骑士团的荣誉——或者说他们也希望能够尽量拖延时间。巡游队员很快败下阵来,他们大多死于剑下,幸存者低声斥责着骑士们的袖手旁观,一边狼狈不堪地跑到其身后。
“好了,骑士老爷们,”马勒赛尔将被鲜血染红的阔剑扛在肩上,掀开面罩,“打算一对一还是还是二对二?”
“我来!”一名身材魁梧的骑士上前扔下手套,“夏佐·晨曦。”
“马勒赛尔·雪恩。”“铁罐头”自报家门后端起剑就向对方劈去,根本没打算与之周旋。夏佐也并非等闲之辈,长剑一撩便顺势砍向对方腹部,正以自己剑术精进而飘飘然,却不知已经中计。之前本是佯攻,马勒赛尔稳住脚跟,紧接着一记斜劈。若二者裸衣而战,必然是双杀的结局,可长剑砍在板甲上就好像在挠痒痒,阔剑却突破链甲,深深嵌入了骑士的肩颈。当然,他本能够乘胜追击取下对方项上人头,但为了能博得后面几位骑士的手下留情——马勒塞尔很清楚他们不可能干掉所有的追兵,所以也算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退一步讲,很难保证那位骑士的朋友不会日后前来寻仇,
“投降......”夏佐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终于将这两个字说出口,几名骑士很快便跑上来将他抬离现场。至于收到了多少感激呢,马勒塞尔倒不确定,但至少没有憎恨的目光。
“这次换我查尔顿·雪恩了,那个小子有勇气前来接受挑战?”查尔顿嚷嚷着扔下自己的手套。原本骑士们还在犹豫是否对他下手,但既然已经提出挑战,即便是老人理应作为战士看待。
“费迪南·布鲁克。”此人身材略显短小,携带的长剑都快有他自己那么高了。然而修长的兵器并没能带给他优势,两人的兵器刚一接触,查尔顿便奋力往下压去,他也不甘示弱,然而小腹却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脚,连连退却。费迪南再也没能扳回局势,很快便身中数剑被迫投降。
“邓肯·布莱克。”
“吉罗德·扬”
......
今夜恐怕是银刃骑士团自建立以来最为耻辱的一个晚上,十三名骑士纷纷败下阵来失去了手套,而对方只有两人——其中还有一个老头。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再失败了,就算是动用亚龙。
一不留神,查尔顿终于还是被对方刺中了肚子。
“你累了,老头。”对方洋洋自得,高傲地低语道。然而这一荒唐的举动,致使他根本来不及躲过老骑士刺向其咽喉的匕首。
“你死了,骑士。”
当最后一名骑士倒在查尔顿那已经缺口的佩剑之下时,一辆囚车在两名巡游队员的拖动下“吱呀吱呀”地缓缓驶来。
查尔顿见状便不由得高声嘲笑道:“嘿,他们还有脸拿囚犯对付我们!”月光下,马勒赛尔不难发现,他的父亲正微微颤抖着——父亲毕竟老了。
囚车的铁门猛地打开,虽然今晚的月光已经非常难得,却依旧不足以使他们看清其中的细节。没有刀剑出鞘的声音,囚车中的生物缓缓走出,他有些驼背,身披灰色鳞甲,携带着八把匕首——哦不,那些是它的鳞片和前爪。
“苔原亚龙......”查尔顿不由得向后退却一步,在战场他上亲眼见过这种生物。当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名同伴要么被扯下脑袋,要么被开肠剖肚,吓破胆的他多亏有匹马才幸免于难,然而现在......他扔下卷刃的佩剑,捡起派普用过的钉头锤,自顾自地说道,“这次,你不会在得逞了。”
但对马勒赛尔而言,眼前的不过是名强大的战士,顶多是长了些鳞片,指甲有待修剪罢了,他不但没感到恐惧,反倒热血沸腾。
亚龙并没有着急进攻,而是用那条粗壮的尾巴颇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琥珀色的双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人,“好?”出人意料地,亚龙竟含糊地吐出一个字。
“来吧,你这畜生。”查尔顿摆好战斗姿态。
亚龙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即向查尔顿冲来。但所谓“冲”也不过是相对而言,苔原亚龙的身体构造注定了它们犹如重装骑士般笨重。
“铁罐头”只觉胸中有股热浪在翻涌,直窜咽喉而上。出于本能,他也大吼一声作为回应,扛起阔剑便迎了上去。听见马勒赛尔的声音亚龙似乎有些分神,一爪子拍了个空。查尔顿乘机前突,尖叫着借助全声之力一锤砸在其脑袋上。没人知道他那晚究竟使出了多大的力量,亚龙那混杂着痛苦与惊讶的嚎叫声令所有人为之震惊。头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灰鳞居然混杂着透明的体液迸发而出——他居然一击敲碎了苔原亚龙的鳞片。然而老骑士的虎口已经震裂,那已经有些弯曲的钉头锤从手中滑落。
亚龙勃然大怒,一掌便将查尔顿拍到墙上。在如此怪力面前,身经百战的老骑士也犹如一个破布娃娃,毫无还手之力。在撞击墙体时他便已经昏死过去,丝毫察觉不到对方正准备撕开他的脖子。这时,马勒赛尔一剑砍中了亚龙腰腹,虽远不如之前那番猛烈,却足以使其失去重心。
它这才意识到马勒赛尔也是名不容小觑的对手,低吟几声,仿佛是为之前的忽视表示歉意,随后一扭身子,那壮硕的尾巴犹如长鞭将骑士甩翻在地,它紧接着飞扑而去,前爪拼命地想要摧毁那碍事的板甲,然而粗糙的爪子却难以如匕首般穿入盔甲间隙,因而屡屡受挫,只是徒劳地留下了许多刮痕。亚龙索性张开大嘴,妄图咬掉对手的头颅。令人窒息的臭气与炽热的唾液泼面而来——
“上战场前,真正的骑士必然会准备把匕首,因为在紧要关头它是你最后的救命稻草。”查尔顿一度强迫这位年轻的骑士将大量时间与金钱投入到匕首的购置与保养上,他往往只是照做,心底里完全不以为意。
然而此刻马勒赛尔对父亲的教诲感激不已,在这危难关头,他果断抽出了那把削铁如泥的利器,朝着对方口中顶去。同大多动物一样,亚龙还没有武装到自己的内部,匕首贯穿了上颚,没入到它的颅内。只见亚龙后腿开始颤抖,身体一斜,摔倒在地,虚弱地举起前爪,手臂却突然一软,不再动弹。
马勒赛尔以阔剑作为拐杖挣扎着站了起来,板甲和头盔都已经出现多处凹陷,呼吸也倍感困难。但是他做到了……他在父亲的协助之下终于——
“当——”他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耳朵里进了一大群蜜蜂。覆面盔死死挤压着脑袋。
“当——”他感到胸腹仿佛受到一记重锤,钢板已经变形,令他有些反胃。
巡游队员,铅弹。在失去意识之前,马勒赛尔终于发现攻击来自何方,但他已经精疲力竭。
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群鼠随即开始了它们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