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般想着，眼中阴晴不定，沉沉开口道：“朕记得你很小的时候非常爱哭，那时候朕还没有认东太后为母，父皇不喜欢我们母子三人，宫人也都见风使舵，待我们也不好，有时候冬天连热水都不曾备下，你与母后手上都是冻疮，连汤婆子都没有。”
“有一年，你说想吃桂花酥，可那时候的桂花刚长出来，宫里做出来的不多，都是紧着得宠的先送，你自然吃不到。朕为了让你开心，就跑到院子里的桂树上摘，桂花是摘到了，下来的时候却没站稳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差点摔断了骨头……”
嘉柔长公主本来是笑着的，闻言也收了笑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已经好几十年了，皇兄怎么忽然想了起来？”
这些回忆她不想记起，桩桩件件提醒着她过去被冷落的岁月。
在皇宫里，得宠和不得宠，有权和没有权，那是天壤之别。
正因如此，她才会如此惧怕皇帝死后自己失去特权，重新泯与众人，连喜欢的东西都得不到。
“朕只是想起来了，就跟你念叨念叨。”皇帝闭眼说道，“当时看见你与母后受的苦，朕就在想，将来一定要让你们过人上人的日子，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再卑躬屈膝，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
“朕这一生，辜负了不少人，杀过兄弟，也违背了对东太后的承诺，却从没有愧对过你跟母后。”皇帝看向嘉柔长公主，“嘉柔，朕负得天下人，从没负过你们。”
世人都知道他对西太后和嘉柔长公主的纵容。
西太后在宫里一家独大，曾经是先皇宠妃的东太后都要避其锋芒，整日待在宫里不出来；
嘉柔长公主为人嚣张跋扈，甚至逼死了朝臣的女儿，让人家大臣在金銮殿上触柱，饶是如此，皇帝都替她把事情压了下去。
所以此时此刻，皇帝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嘉柔长公主闻言，心中慌乱，似乎有种自己被皇帝看穿的感觉，连忙掩唇笑道：“是，这些年多亏皇兄，才护得我与母后平安，今日大好的日子，还是不说往事了。”
两人四目相对，嘉柔长公主是笑着的，皇帝是沉默的。
皇帝等着嘉柔长公主主动开口，等来的却是这句敷衍，此刻他总算是死了心，再没说一个字，安排着准备祭祀了。
嘉柔长公主离开的时候总觉得心神不宁，心道今日之后一定要更加谨慎，不轻易与四皇子见面。
祭祀开始后，她站在离高台不远的位置，直到祭祀快要完成都没有事情发生，嘉柔长公主才略微安心。
这时到了祭祀的最后一步，皇帝祭奠完祖先，要饮下供在前方的酒水，就在张敬安上前去倒酒的时候，皇帝开口道：“赐嘉柔长公主一份。”
张敬安应下，亲自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能分得皇帝的酒，这是多大的殊荣，下方的皇亲国戚们颇为羡慕。
而嘉柔长公主平生最喜欢旁人艳羡的目光，心下一阵得意，将方才的担忧抛诸脑后，对皇帝躬身行礼：“谢皇兄。”
便接下那酒水一饮而尽。
皇帝在她喝酒的一刻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嘉柔长公主喝罢，将杯子放到一旁的托盘上，笑着说道：“皇兄，这……”
话音未落，忽然弯着腰俯身，捂着腹部一声哀嚎，下一秒栽倒在地。
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张敬安就一个健步冲到皇帝身边，打翻了他手中的御杯：“陛下小心，这酒水里有毒！”
众人听见此话再去看嘉柔长公主，果然她面色发黑，吐出一口鲜血，也是红中带黑。
真的是中毒了，而她方才入口的，只有那杯酒。
皇帝顾不上其他，连忙小跑着朝嘉柔长公主而来，抓着她的手神色紧张的道：“御医，快叫御医！”
那边的西太后听见自己女儿中毒，也是惊呼一声，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迟玉也同样飞奔过来，不过他们站的颇远，一时半刻到不了旁边。
“嗯……”嘉柔长公主已经说不出话来，腹痛如绞，让她眼睛一阵阵发黑，连眼前皇帝的神色都看不清楚。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感太让人恐惧了。
“皇兄……救……”她吃力的说出三个字，口中又呕出一大口鲜血，身体也在抽搐，眼看着呼吸不上来，极为痛苦。
张敬安见状连忙道：“都退后，别围着长公主，她喘不上气了！”
旁边的众人立刻退后数尺，只剩皇帝与嘉柔长公主两人在原地。
那边，不知何人喊了一句：“御医来了！”
抬头就能看见御医正在往这里跑动，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嘉柔长公主却等不了了，她艰难的喘息着，眼睛瞪的牛大，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死死攥着皇帝的衣袖。
而皇帝也俯下身来，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随后抬起头来，依旧是焦急的说着：“嘉柔，你再坚持下，御医已经来了——嘉柔！”
随着皇帝的惊呼，嘉柔长公主身子疯狂抽动，“哇”的吐出一大口血，然后身子软了下去，唯有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前方，满是难以置信。
太医在此刻赶到，伸手探了下嘉柔长公主的脉搏，咽了咽口水道：“陛下，长公主她已经薨逝了。”
哗。
如同一滴水落入油锅中，众人皆惊。
西太后和迟玉也赶到了，两人都难以置信的抱住嘉柔长公主的尸体嚎啕大哭。
皇帝伸手覆在嘉柔长公主的眼睛上，悲痛道：“嘉柔，你放心的去吧，此事朕一定给你个公道！”
那天之后，自是一阵严查。
皇帝用来祭祀的酒中为何会有毒？
若不是皇帝突发奇想将此酒赐给了嘉柔长公主，死的就是皇帝自己了，可见这下毒之人的目标是皇帝。
查来查去，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已经被废的四皇子，梁熠。
皇帝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大骂他不忠不孝枉为人，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姑姑。
皇帝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气更是缠绵病榻，连亲自为嘉柔长公主办后事的精力都没有，只吩咐张敬安赐了流水一般的东西去了公主府。
是夜。
皇帝的寝宫。
张敬安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双目微合的倚在床榻上，一下下的转动佛珠。
皇帝闭着眼睛问道：“长公主的后事都张罗好了？”
“是。”张敬安恭敬的回答道，“奴才已经置备下去了，长公主的后事一定会按规制风风光光的，不会出差错。”
皇帝又问道：“母后那边呢？”
“太后娘娘悲痛过度，已经昏过去了，这会儿正有太医在宫中诊治。”张敬安回答完，低声补充了句，“太后娘娘没有起疑长公主的死因。”
皇帝转佛珠的手停下，眼睛也睁开。
他看向前方，似乎能透过那堵墙看见外面的夜空，又似乎能穿透时空，看见过去的时光。
“朕给了她机会的。”皇帝缓缓说道，“朕也不想杀她，可她到头来一点儿悔意都没有，她竟然……她竟然敢与老四那个孽畜狼狈为奸！”
说到最后，皇帝忽然激动起来，将手里的佛珠狠狠摔在地上。
“为什么！朕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她为什么要背叛朕！老四可是想要朕命的人，她怎么敢与他合谋……咳咳！”
皇帝实在太生气了，重重的咳了起来，几乎都要把肺咳出来，张敬安连忙上前帮皇帝顺气，心中为今天发生的事情叹息一声。
说起来，只能怪嘉柔长公主贪得无厌，跑去跟四皇子合谋。
自从那日嘉柔长公主试探的问过执器之人是谁，便惹来的皇帝的怀疑。
嘉柔长公主还是不够了解她这个皇兄，但凡是涉及的皇位的事情，皇帝都很敏感，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心思都会调查她，没想到真的调查出这惊人的消息来。
张敬安还记得，皇帝收到密报，说嘉柔长公主和四皇子有联络时，拿着纸张的手都在抖。
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找了个借口毒死嘉柔长公主，再栽给四皇子，没有戳破此事是对长公主最后的体面了。
皇帝呼吸略微平稳后，喘息着对张敬安说道：“今日之事，你和相关的人都要烂在肚子里。”他的声音中透着森然之意，“若是朕日后听见什么消息，影响了与太后的母子情分……”
皇帝没有说完，然而深知他手段的张敬安已然吓的跪倒在地：“奴才知道，陛下放心，今日之事奴才会处理妥当，相关之人也该处置的处置，绝不会让旁人知道！”
皇帝听他说得如此肯定，才摆了摆手：“出去吧。”
“是。”
张敬安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等彻底离开大殿后，才感觉自己呼吸顺畅了。
谁能想到，曾经在京城横行无忌的嘉柔长公主，也会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呢。
看着远处漆黑的宫阙，张公公摇了摇头，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