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敢面对
太阳还没有完全的升起,锦瑟就走在寂静的没有一个行人的白堤上。
石崇坐在车里,远远的就看见了她。天空还是有些暗的灰蓝色,映在了她周边,她身上的那件白色长旗袍也因此被染上了一些灰蓝色,使她整个人都朦朦胧胧的,和西湖似乎成了一道浑然天成的风景,不能分离。
她偏头抱着手臂走着,头发已经比离开时长了一些,随便地用发带束了起来,还有一些梳不到的发稍被风吹着,时时飘到脸前来,她也不去拨弄,只是眼睛盯着湖水那边的密密匝匝的无涯荷花,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
石崇下了车,走上湖堤,她发现他时有点被惊住了,表情停滞的看着他。
他走过她面前:“起这么早?是出来采集露水泡茶吗?”
锦瑟冷静下来,看着他:“来杭州办事?”
“是啊!”他漫应着,搂过她一起看向宁静的西子湖畔,断桥旁的荷花娇艳盛开着,水波不兴,绿盖红衣,香风徐徐,当荷花在风中姿艳摇曳之时,石崇的目光也不禁随着荷叶上露珠的颤动变得悠远时,由衷地说:“这地方确实很美。”荷香飘逸,真的是会令人不饮自醉。
锦瑟也看过去,远山的影子倒影在西湖上,就连这样的风景,也因为石崇的突兀出现,使她感觉阵阵心酸,她还没有收拾好心情来面对他,面对这个转世过来的石崇,在晋朝让她伤心痛苦的男人。现在的绿珠,毕竟不是古代那个只懂得一心一意装着一个男人的女人,她经受了独立的教育,看到了男人也能看到的精彩世界,她的生活里不再仅仅只有爱情可以在乎……可是,现在的绿珠——锦瑟,仍旧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和态度来面对这个让她爱得刻骨的男人……
石崇自然不知道锦瑟这些曲曲折折的心思,而是很好奇地问:“雷峰塔应该在哪个位置?”
她仍旧双臂抱胸看着前方,反问他:“十几年前不就倒塌了?”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件事吧。鲁迅先生还就此发表了一篇《论雷峰塔的倒掉》,用他犀利深邃的思想将白蛇传的传说看得透彻,于是雷峰塔的倒掉受到了他的大加赞赏,以喻示对于封建制度的抨击。一直到2002年,雷峰塔才得以重建,带着淡淡的哀愁立于西湖边,立于净慈寺前。
“是啊,早就倒了。”石崇指着对面的青山,有些兴趣到问,“龙井茶就长在这里吗?”
锦瑟看着西子湖畔的这些秀山峻岭,先不去想和这个男人难以分解的纠葛了,介绍说:“这里傍湖依山,气候温和,常年的云雾缭绕,雨量又很充沛,再加上土壤的结构疏松,土质肥沃,茶树就生长得根深叶茂,常年莹绿。西湖龙井在清代时就被指定为了皇室贡品,后来——"她突然警觉地住嘴。
石崇低头看她:“后来怎么了?”
“没什么。”她依旧抱着手臂,也不挣开他放在她肩上的手,只说:“后来大家就都喜欢喝龙井茶了。”
她刚才想说的是,后来新中国成立之后,西湖龙井被列为国家礼品茶,以色翠、香郁、味醇、形美四绝而名扬世界,素有国茶之称。但这些不能说出来,现在还是国民党执政时期,谁嘴里说出了共产党,恐怕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她低头抚弄一下旗袍,“喝西湖龙井,一定要用虎跑水来冲泡。这才是正宗的杭州双绝。”
石崇把她刮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回去吧,我在汽车上颠簸了一夜了。”
一进房间里他先去洗了个澡,出来后说:“舒服多了。”他面对镜子摸着下颌,“你过来帮我刮刮胡子。”她沉默地打开他的行李,找到剃刀,正要起身,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迅速吻住了她。
锦瑟的手里正捏着剃刀,不能碰他的衣服,也不敢随便地推他,只能尴尬地把手放在一旁举着。
石崇紧紧环住她的腰,然后离开她的唇,将自己的头贴住她的额头,大口地呼吸喘气着,也不说话。就在她下决心想推开他时,他却突然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我怎么这么困啊,想抱你都没力气了。不行,我要先去睡觉,吃晚饭时再叫醒我。”然后就躺到床上去了。
锦瑟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了。
吃晚饭时,石川让石崇小心那些日本商人。石崇不太当回事,“他们能怎么样?会不会这样……”他抬起右手,将食指伸出,放在自己的面庞一侧,做了个手枪射击的动作。
石川用筷子打掉他的手,有些惊恐地说:“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石崇笑着:“就你认真!谁会当回事啊?上海有那么多有势力的人,他们转移目标的,我一个普通商人能给他们做什么。”
石川还是不放心地说:“那也要小心一点。”
锦瑟起身,上楼去整理石崇的行李,他也跟了上来,倚着门框看她忙着挂衣服,然后走到她身后,手伸入到她右腋下,解她旗袍上的盘香扣。
锦瑟僵住,立刻打岔地问:“你要不要抽支烟?”她在现下这种纷乱的心情下,根本不想和石崇亲热。
“不用,抽烟时会觉得虚飘飘的,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转过她的身体,“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推着她在衣柜上吻着。
衣柜的下半处是雕刻的纹样,他这样使劲地推着,锦瑟只觉得腿上咯的难受,“你……”
她想开口,他却突然弯身抱起了她。
完全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动作的锦瑟惊呼一声,慌乱中只好抱住了他的颈项,他把她放在床上,身体覆住她的,笑着吻住她,喜欢看她此时的惊慌,以前的锦瑟是从来不这样的,现在的锦瑟居然会面对他时不自在了?
锦瑟半夜醒来,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起来倒了杯水喝着。她坐到藤椅上,看着床上的人,他睡觉的姿势还是歪了头,右手举过枕头。
……和前世一样,他的一切私密习惯都和前世没有任何的区别,而她,也仍旧是习惯在半夜他深睡时,一个人孤独地看着这个让她心痛的男人。怪不得从一开始她就想躲着他,总觉得他会害了自己,原来是前世的痛苦太刻骨了,今生就知道该自私的保护自己了……
锦瑟下定决心,不管她有多在乎这个男人,也不能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石崇醒过来时,看见锦瑟正在冲泡茶水,他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早晨吃什么?”
锦瑟头也不抬,从容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还是那些东西。”
石崇过来说:“吃完饭我们出去转转,我还没好好看过杭州呢。”他搂过她的腰,低头就喝她手中茶杯里的茶水,“很想念你泡的茶。”
这个时候韩妈进来,看见他们这种亲热的样子,就笑着退了出去。
锦瑟也看到了她,对石崇说:“可以下去吃饭了。”
石崇牵着她的手下来,看只有韩妈一个人坐在那儿,“石川呢?不出来吃饭?”
“石先生出去了,可能又去寺庙里了吧。”
他推着锦瑟坐下来,“我看他是要离出家不远了。咱们随便吃点,然后就出去。”
石崇拉着锦瑟在苏堤上走着,看着这如画的风景,他突然心血来潮的拉着她在堤岸上跑了起来,他跑得太快了,锦瑟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脚步,一下子站不住脚时绊了一下,就要往前倒去。
石崇赶紧站稳搂住了她,“没事吧?”他扶着她的脸,看她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脸微微发红,就笑着说:“跟喝醉了一样似的。”
她抬手抚着额头上的薄汗,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过来?是生意上的事?”
石崇却是答非所问:“我觉得人真奇怪,住在一起时不见得就心贴心,不在一起住着了,也不见得心不贴心。”
锦瑟不敢回应这种危险的话题,只管沉默着。
石崇把她的手抓过嘴边亲吻,“这的环境真好,怪不得石川不肯离开了。”
山水掩映,绿树成荫,置身于其中,确实让人有一种在人间仙境的美感。石崇索性抓着锦瑟在草地上一躺,两只手抱了头枕在锦瑟的腿上,"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好不好?”
锦瑟没有回应他的问话,虽然这是个很诱人的提议,但她根本就猜不透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
石崇睁开眼,看着她笑,异常温和地说:"锦瑟,给我唱支歌听吧。"
她看着他脸上的那种温柔,自己的心也忍不住柔软起来,想起了前世,他们之间的温柔情谊,那个时候,他也是总这样缠着她,要听她吹笛吟唱。锦瑟从心底涌出一片片柔情来,她给他唱着柔柔的情歌:“那一天春雨纷纷,那一季美酒正醇,我在等,你说的缘分,消磨一段段青春。离别的那天风声,吹皱了记忆中的我们,泛黄的照片失了真,承诺像刀,伤了人。爱熄灭了灯,心围一座城,像一扇牢牢封闭的门,属于我的人生,对白只剩一个人,你带走一半的脚本。那一夜思念深深,那一年北风正冷,我想问,你说的永恒,盘旋到哪个远村,你总是迟迟不肯,将这段恋情落脚生根,让泪水要怎么储存,才能证明,爱的深。爱熄灭了灯,心围一座城,像一扇牢牢封闭的门,属于我的人生,对白只剩一个人,你带走一半的脚本。爱熄灭了灯,心围了一座城,我是个,走不出去的人,虔诚地很认真,沉默安静地等,你转身回来的可能……爱熄灭了灯,心围了一座城,我是个,走不出去的人,虔诚地很认真,沉默安静地等……”?
石崇牵着她的手往回走,一进大厅就喊韩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锦瑟看向他:“做什么?”
“回上海,现在就走。我这趟就是来接你和韩妈回去的。”他边向里走边对她说着。
锦瑟甩开他的手,站在原地。刚才还感性的说想在这里住一辈子的,才一会儿的时间,他有说是来接她回去?东西甚至都收拾好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跟石川道别了?”
石崇好笑地说:“他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还道什么别?”
她直接越过他上了楼,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石崇在藤椅里坐下来问:“你不愿意跟我回去?为了什么?”
锦瑟没有表情地坐进另一张藤椅里:“我现在是俎上肉,任人摆布罢了,有什么资格不愿意。”
他笑,倾身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最会贫嘴了。”
锦瑟起身躲避他,石崇仍笑着端坐不动。她问:“现在走吗?我去填件毛衫穿上。”
在汽车上,锦瑟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许久,石崇才转过脸说:“别生气了。”
她也不看向他,只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的,我不就是一件让你调剂生活的玩具吗?”
他看了看前面的韩妈和小李,又没办法地笑了笑,“我来一趟,是为了看你的这张苦脸吗?”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过来一点儿,别离我那么远。”
她看了他一下,又扭过头看着前方:“我这样坐着就好。”
石崇也不生气,一身胳膊就轻轻便便的把她搂在了身边。回到上海,一上二楼她就到床上微侧着身子躺着,石崇走上前,拉了薄被要替她盖上,她一缩身子想躲开。
他好笑地问:“还生气?我知道应该是先跟你商量一下,我认错好不好?”
石崇伏到床上,伸手搂她,低头想要吻她。
锦瑟把头一偏,说:“别动手动脚的,我不舒服。”
石崇不听,执着她一只手,拉到怀里,用手慢慢地摸着,扳过她的身子,又要低下头。她只把身子向后仰,将胳膊拉得很直,不让他凑近。
石崇不怒反笑地说:“你打算生气到什么时候?我耐性不多的。”
锦瑟推着他坐起来,抓起青莲色的短毛衣外套,“我想出去走走。”
他跟过来:“你出去做什么?”他抓住她的双手,让她面向自己,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回来?怎么去了一趟杭州整个人就变了?你发生了什么事?”
锦瑟怔了一下,微微心虚,声音大了一些地:“你又胡说什么?我能发生什么事啊?我还想问你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来接我?”
石崇很实际地说:“想看你不就来了?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这还要找个黄道吉日吗?”
她使劲抽出自己的手腕!再看他,急不择言地说:“上海就要打仗了!等8月13号日本人会攻打上海的!你是接我过来受死吗?”
石崇大笑了起来,过来扶住她的脑袋摇着她:“你是不是被我逼疯了?8月13号日本会侵略上海?连日子都算准了?这种笑话可别和其他人说了,会显得你很无知的!上海有这么多的洋人,日本人投鼠忌器,不敢这样做的!”
丽娃栗坦村。湖上,锦瑟随着船身微微地摇晃。
在经过低矮的树枝时,石崇扬手,“嘎巴”一声把树枝折断了,丢在湖里,然后看向她:“这儿怎么样?很凉爽吧?心情是不是好一些了?从杭州回到上海就没见你笑过了。”
锦瑟左右地看看,湖水碧绿澄清,枝叶扶疏,在这里烦嚣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只有树叶沙沙作响。她转向他说:“沁珠最喜欢来这里避暑了。”
石崇带笑地哼了一声:“她现在可没有条件来这里享受了。”
她低下头,船身周围的湖水荡漾,她伸手拨弄着:“她……现在怎么样了?”
“反正凭她的姿色也饿不死的。上个月碰到她一次,还是那么高傲,扭过头就走了,不愿意搭理我。她居然穿着一件中式的旗袍,太不相衬了。穿旗袍的女人,一定是要安静的、表情淡淡的、温柔沉静的女人才行。像沁珠这种一惊一乍,反应激烈的女人简直是在糟蹋中国的衣服了。”他挪动身子,坐过她身边来,“知道一个红歌星要嫁入豪门的额事吗?”
锦瑟想了一阵:“好像有这种事情的报道……我没仔细看。”
石崇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个豪门公子是裴智中。他为了这件事都和他父亲闹翻了,但他非要娶那个歌星。看来是动了真情了,居然敢得罪他的靠山。”
“当父亲的永远会是妥协的一方,裴智中不会失去他父亲的支持的。”
“那倒也是,只有我们这样的孤儿才不敢胡乱得罪人。”他抬手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碎发,“你一直没把头发留长,还是和我堵着气呢?”
锦瑟看了他一下,没回答地扭过头去,继续拨弄着湖水。
石崇问:“一会儿去大世界玩会儿?还是去七重天?”
她摇头:“我宁愿回去喝酸梅汤解暑。”最近他在她身上用的心思太多了,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她自从再见到他后,心情就复杂的无法形容了……
锦瑟坐直身子,他递给她手帕擦手,她说:“今天是端午节,我要回去和韩妈包粽子的。”
“那好啊!我喜欢吃鱼肉陷儿的。”
她看了他一下:“真会搭配!什么复杂就要什么。”
“原来你也会抱怨的?”他说着,微笑着连吻她的侧脸,“一直忘了问你,那时候我和沁珠吵架,自己在书房里睡觉,你为什么进来帮我添枕头盖毛毯?”
锦瑟抬头看着他:“为什么问这些?”
“一直都想问的?除了可怜我当时的状况,是不是当时就包含了一些关心?你那时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如果……”他凑近她的脸,“如果是这样,我可不可以认为你那时就喜欢上我了?”
锦瑟睁大眼睛看着他,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太犀利了,她低下头回避说:“我早不记得你说的这件事了,我什么时候去看过你了?也许是韩妈给你添的毛毯呢……”
石崇不以为怵,从裤袋里拿出一个蓝绒的小首饰盒。
锦瑟惊恐地看着他:“你这么会知道!”
他把那对梧桐叶相连的耳坠重新戴进她的耳洞里,脸上带着笑地说:“你去卖它做什么?缺钱花了吗?跟我说不就行了?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谁都知道是我在拍卖会上拍下来的。你刚走出首饰店的门口,那里的经理就给我打电话了。”
他抬起她的下巴:“你买了去英国的船票?你疯了吗?欧洲战事一触即发,还要跑去英国送死吗?”
她愤然地挣开他的手指,“留在上海不也是等死?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北平已经被侵占了不是吗?”
他认真地看着她:“你要我怎么相信这些话?”
锦瑟看看旁边划船人的惊讶表情,转过头看着石崇:“如果我说,我是日本间谍你会不会相信?”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很不客气地笑了出来,搂过她拍着她的背:“你这小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裴智中的婚礼在兆丰公园的草坪上举行,他父亲还是来参加了婚礼。
拍照时,裴智中远远的看见了石崇过来,身边挽着的还是那个锦瑟,她穿着芽黄色的长旗袍,披了一件大大的红色披肩,四周垂着很长的红穗子。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石崇伸手握住他的手,热情笑着,“真是恭喜!新娘子很漂亮!”
裴智中一脸的得意,在石崇耳边小声说:“石先生还真是雅量啊!”
石崇看着他,也是不住地笑着,“我是真诚的恭喜你啊!能娶到这么出众的女人是你的福气,全上海都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在嫉妒呢!”他回头看着锦瑟,“你说是吧?”
裴智中仰高了脸,笑着问:“石先生也在其中?”
石崇毫不犹豫地说:“那是自然了!”
这么痛快的回答,却让裴智中顿时起了疑心,他的笑意慢慢收敛起来:“我是不是受你的激将了?”
石崇什么也不说,只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去帮你招呼客人了!”
从婚礼上回来,石崇一直都心情不错,上了车后锦瑟问:“裴智中为什么一脸的不高兴?”
“谁知道!”石崇笑了,“他爱高兴不高兴,咱们高兴不就行了。”
阿堂笑着回过头来:“他不会明天就去离婚吧?”
石崇却说:“就是明天离婚,韩临江也能得到一半的财产,就看他是不是舍得这几年的心血了。”
锦瑟听懂了一些,看他:“你给裴智中设套了?那女人是你安排的?”他还是这么执着的要报复裴智中?是对前世的事还有印象吗?这让她不得不怀疑这些……
“我没那种闲工夫,每天忙着应付你就够累了!”
她看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让他费脑筋的。
阿堂坐在前面悄悄撇嘴,小声嘀咕:“那还不是自找的麻烦,自己愿意呗。”
石崇慢慢地看向他,似笑非笑:“你幸灾乐祸?”
阿堂立刻捂住嘴,不在敢说什么!
一进大厅,锦瑟就发现石川在沙发里坐着抽烟,她顿了一下。
“什么时候来的!”石崇哑然失笑,走上前去,“又不先说一声,总来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派头?”
石川掐灭了烟,起身:“现在的时局有些乱,我就回来了。”
石崇过去拍着他的肩:“你来得正好,给我添了个膀臂!”
“我不懂生意上的事,也帮不了你什么。”他目光向锦瑟看过去,微微点头,“好久不见了,你好像没怎么变样。”
锦瑟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看向石崇:“我先上去了。”
“好。”石崇拉着石川往外走,“先跟我去工厂看看,去年我新添的工厂你还没去看过呢!”
晚上石崇回来,卧室里还亮着灯,锦瑟正歪着身子躺着,他直接进了浴室,再出来时把灯关上,摸黑钻进被里,摸索着她:“你怎么穿衣服睡觉呢?”他低头吻她的脖颈和头发,锦瑟还是有一些想躲。
石崇伸手固定住她的头:“你还没把气生完啊!我们从杭州回来都这么久了?”
锦瑟不再挣扎,她有什么资格拒绝啊。她解释说:“我只是心里烦闷,不想这样。”
石崇坐起来,打开床头地灯:“怎么了?是中暑了还是发烧了?”他伸手摸上她的额头,“不是发烧啊。”他跳下床说要去叫韩妈过来。
锦瑟赶紧抓住他:“不用了!我没事,过过就好了。”
他还是不放心地拿起电话:“我叫医生过来。”
锦瑟抢过电话,怕他还要去喊其他人,就拉他坐到床边,主动从他背后搂住了他的颈项,把脸也依偎在他的肩上,脸贴着他的:“我可能……是一时还适应不了上海这边的生活吧"
他覆上她的手臂,微微地笑,然后拉她躺到自己的腿上来,搂住她看着她的脸,低头吻她。
锦瑟顺从地接受,不打算再反抗,但石崇却主动放开了她的嘴唇,她惊讶地看着他,他只是扶着她的头埋进自己的颈肩里:“睡吧。”但他并没有躺下,就这样坐着,安静地搂着她一下也不动。
她也没有说话,双手攀紧了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她也想把情绪调节好,可是真的难以做到,她怎么能在知道了所有的因果后再面对石崇,她现在根本就无法以平静的心情来面对石崇……大师想让她处之淡然,随遇而安,可是有什么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这天晚上石崇没有回来,她趁着天刚刚亮就出去了,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想透透气而已。
她随便地搭上了一辆电车,随它拉到任何地方。
今天,中国军队在八字桥一带修筑工事时,遭到了日军的枪炮射击,中方被迫还击。日军由租界向闸北进攻,占领了八字桥……
石崇和阿堂几个人急急地回来,一进大厅就喊韩妈给石川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
阿堂自顾自地先倒了被水,“先生,坐下来喝口水,身上都是汗呢!”
石崇坐下,又向大厅里扫了一圈,问韩妈:“锦瑟呢?在楼上泡茶吗?去告诉她这些日子别出去!”
“她很早就出去了啊!饭还没吃呢,说是去透透气。”
“什么!”他一惊而起,一头的热汗全部转冷,种种可怕的念头像刀光似的在心头乱闪,“她去哪儿了!”
韩妈吓了一跳:“我不清楚……不过我看她搭上的电车是往租界外走了。”
石崇不说话,往楼上走,马上又跑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德国造的毛瑟手枪。
韩妈紧跟了过来:“怎么了?拿枪做什么啊!”
石崇一声不吭,快步跑出去开走一辆车。韩妈抓住紧往外跑的阿堂:“怎么了啊!”
“开战了!日本人朝我们开战了!先生肯定是去找锦瑟了!”他赶紧出去,已经看不到石崇的车了,他犹豫一下,还是把车开了出去。
人群像海啸的潮水一样急涌过来,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变,让人惊愕,无法做出反应来。锦瑟随着拥挤的人群往前困难地挪着,好几次都险些被身后的人冲倒!飞机在天空中回旋着不去,嗡嗡地响着,有很多人被流弹打中,就倒在她的身边、她的脚下!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来不及发出声音,也没有影子,那个小孩子就倒下了。
她想停下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但她的身体却不由自己的被人群带着往前走,没有人为他而停下来,没有人看一眼那些倒在血泊里的人。她这才体会到,这才是真正的遗世而独立啊!死亡随时都会到来!
“锦瑟!”她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她回头,一脸惊愕。
石崇拽着她往前走,使劲地推开人群往前走着。锦瑟呆呆地任他拽着,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心里却充斥了许多东西,惊讶、感动、悸动和温暖都接踵而来,种种情绪在她胸膛里搅成了一团……
她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石崇一使劲,把锦瑟护在了身前,大声地说:“你使劲往前挤!别管我,进了租界就赶紧回家去!”
人群实在是走不过去了,石崇拽着锦瑟往人群稀疏的地方里跑,一直跑进一个罕无人烟的弄堂里。锦瑟脚下的鞋跟不稳,来不及说话就崴倒了。
“怎么样!”他蹲下身子察看,“还走得动吗?”
锦瑟抓着脚皱眉,再看向他关切的脸,她胸口微微的有一点发热。
石崇忽地也抬头看她,脸突然就是一沉:“为什么出来!”
锦瑟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石川从工厂里回来,听说石崇去找锦瑟了,他立刻站起来,一急之下脱口而出:“搞什么!”他冲了出去,上了那辆刚刚开回来的防弹汽车,飞快地开出去。
因为脚崴伤了,石崇只能一步一步地搂着她往前挪。锦瑟偏过头看他:“这走的出去吗?都是房子,是不是死胡同啊?”
“前面有路,我以前和石川在这里住过,就是前面那栋房子里。”这里也是石川一辈子也不肯忘记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和莲芸生活了好几年。
突然他抓着她的手一紧!把她拉到了身后!
锦瑟一看,对面有一个日本兵拿着枪过来,看见他们,立刻举起枪。
石崇看好退路,抬手掀翻旁边的一些杂物。然后扛起她就跑进拐弯里,手也伸向怀里,放下她立刻转身给那日本兵一个回马枪,那人猝不及防地当场倒下。
锦瑟抚住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石崇背抵着墙,也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背都汗湿了。他道:“后面更麻烦了,枪声会引来其他人的。”
惊喘稍定。锦瑟才有力气问他:“你怎么有枪?”
他扳动枪栓:“自卫。钱多了总会有人想算计你的,即使是商人也避免不了动刀动枪的,和帮派也没什么区别。”
他蹲下来背她,锦瑟紧说:“别管我了!这样会更慢的!你一个人走吧!”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想法,也许她死在这里,就一切都结束了,但她不想拖着石崇一起死在这里,他的人生还长着呢,不会像上一世那样英年早逝,更不能因为她而死!
石崇放下她,刚要说话,突然站直身子,拽她退到自己身后,目不转睛地看向对面,有五六个日本兵都拿着枪指着他们!
锦瑟彻底地绝望了,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掉,没想到自己又一次拖累了石崇,她把脸埋在他的肩上,等着子弹的穿透,突然腰上一紧,她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石崇在她的惊呼声中,抱住她急转了半圈。锦瑟感觉有子弹刺溜地从耳边擦过去,她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那些人已经全部都倒在了地上,个个枪口都在眉心!
石崇转过头,看着那便边举枪的石川,一脸苦笑:“你不来我就真的死定了。”
石川只说:“车在外面,快走!”
石崇抱起锦瑟,坐上石川开来的汽车,“你怎么知道来这儿找我?”
石川淡淡地笑了一下,“你的心思我还猜不透。”
前面又出现了许多的日本兵,石川开着汽车硬冲了出去,日本兵冲他们放了很多枪,却没能拦住他们。
石崇抱着锦瑟回到了大厅,把她放到沙发上,蹲下身子捉住她的脚踝轻轻地揉着,她还是疼得想把脚缩回来,石崇道:“别动!”
他把手攥得紧紧的,仔细看过后随即放开她的脚,再冷冽看她:“告诉我今天会开战,你又跑出去干什么!”
锦瑟心虚地低下头,小声说:“心里憋得慌,出去走走。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石崇起身:“快三个月了!你怎么还这样?有完没完了!”
石川皱眉,他可以了解锦瑟这段时间以来的挣扎,忍不住替她开脱着:“你行了吗?还有这么多事要处理,别总跟她急了。”
石崇叹口气,坐了下来从石川手里夺过烟点上,抽了一口,“韩妈,先扶她上去。”
韩妈答应着,赶紧扶起锦瑟:“走,上去给你抹点药。过了两天就好了。”
她们上去没多久,阿堂跑了回来,眼睛红红的,恨声说:“这些小日本!这样欺负人!随便地开枪!”他已经恨得把沙发抓破了,整个大厅都被沉痛的气氛笼罩着。
“哟!手腕怎么也红了?”韩妈抓过她的手腕擦着药,抬头又看了看她,“有没有觉得特别感动?先生可真关心你呢!”
锦瑟不说话,韩妈凑近她:“阿堂说先生对你动了真感情时,我还不肯相信呢。”
锦瑟立刻反驳:“那不可能!你们肯定的弄错了。他这个人本来就喜欢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谁会知道他想什么。”
韩妈笑着摇头:“我看是真的,你没看见刚才先生为你担心着急的样子,他脸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石崇把门彻底打开,进来换衣服。韩妈过来:“还要出去啊!”
石崇点头,抓着帽子就往外周,忽然站住说:“要是还疼就让医生过来给看看,自己别强忍着。”
锦瑟抬起一直低垂的头,看到他的背身。
韩妈送他出去后,上来关上门,笑着过来:“还说不是关心你?”
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花,有点歪斜了,她挪过身体去整理,心里怎么样也不信自己对石崇而言是特别的,她从来都没有这个自信的,即使在上一世她是他最宠爱的姬妾,但他同时也有许多的宠妾,他不会只在一个女人身上用心的。
到了工厂里,阿堂说着这几天的损失,石崇紧闭双眼,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在想写什么。
阿堂庆幸地说:“幸亏我们提前把机器都搬到租界里来了,不然这损失是没办法计算出来的。”
石川想了想,敲敲桌子,问石崇:“你怎么知道要打仗的?”
石崇睁开眼,一手扶着额头,有所隐瞒地说:“我也只是猜的。上个月7号,卢沟桥烽烟叠起,日本军队大规模地进攻华北。我觉得……局势变化太快了,总得先防着点吧。在乱世中生存,少损失一点是一点。”他抬头看着对面高楼上被飞机炸毁的楼层。他自己的工厂也炸掉了一半,现在只剩下一片瓦砾了。他环抱起双手说叹息,“繁华易筑不易守啊!”
他看向石川:“生在乱世中,是我们的不幸。”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作为一位商人,他对当下的战局,只能发出这样一声无可奈何饿叹息了。
石川抽了口烟,也道:“国家和个人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国势不振,个人再成功也没有保障的。”
战争爆发之后,大量难民涌入租界,租界当局下令将各种学校作为收容场地。第三天,两枚炸弹落在爱多亚路、虞洽卿路口,这正巧是大世界的正门口,当时便尸横遍野、血肉横飞了。黄金荣立即打开了大世界游乐场的大门,让难民们入内躲避炮弹,将大世界这个全上海最热闹的娱乐场所改成了临时的难民收容所。
没有几天,大世界已容纳了几千难民,但四处的难民还继续涌来,他索性把共舞台、黄金大戏院和金荣小学也空出来接纳了难民。并且每天发出不少钱物用来购买食物,设立诊所。这些爱国行动,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好评。黄金荣的行为在上海倾动一时,使人佩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