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坐下,白露也跟了过来。
叶明真紧绷的脸上微微松动,她抬手招呼白露坐到身侧,对许兴邦父子道:“婚帖送来了,正好大家伙儿都在,看看吧,有什么要改的。”
在看报的许兴邦便端了茶轻抿了抿,目不斜视道:“你看着办,这种事不必问我。”
许西蒙亦道:“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才坐下来,就要起身离开,那嫌恶,再明显没有。叶明真皱了眉,转而一看白露,正是满目委屈,登时也觉难堪。
她出声:“天都黑了,你还能有什么事儿?就这坐会儿的功夫也没有?”
许西蒙不欲搭理,抬脚往外走。叶明真半点办法没有,白露又抓她的手臂紧得厉害,异常委屈。更是叫人难堪。
这些天,许西蒙的态度是怎样的,叶明真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她晓得他对她早就没了母子的情分,能不加深他对她的怨怼便好,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即便是婚事,也是许兴邦提及的。当时他没有拒绝,她虽高兴,可也不曾多说什么。那一夜以来,她是处处小心谨慎,由着他了。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没有资格多说他什么。可眼下木已成舟,又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如今的局面,这样任性妄为,倘若是白露不肯再迁就,闹到要翻脸,可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当着白露的面,再怎么样,她这个当母亲的不能太纵着她。
她安抚的拍了拍白露的手臂,站了起来:“今天晚上,我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不准出去!”
她摆出了当娘的架势,心里有些发虚,这个儿子有多少听她的,她实在太清楚。叶明真不得不转了眼去看坐在长桌那边自若看着报纸的丈夫。他难得回来这样早,绝不会是想到夫妻长久未同桌吃饭,特地回来陪伴的。叶明真猜得到他有话要跟儿子提,这才仗着他也在,让白露唤许西蒙过来,好给他们小俩口时间磨合磨合,不想许西蒙坐都不愿多坐。许兴邦早察觉妻子殷切的目光,却仍旧定若泰山。将那一口茶品尽了,待那许西蒙当真不给他母亲半点面子,跨上了往厅门的两层楼梯,他终于将报纸放下,半抬眼皮,声嗓沉沉若古寺晨钟。
他道:“西蒙。”
“该做的事得做,不该做的,想也别想。”
许西蒙的步子果然停下来,他转身,与许兴邦隔了不远的距离,两双眼睛,同样的深不见底。白露顿生惑然。她在许宅住了不是一天,这父子二人不说交谈,连碰面的机会都微乎其微。可此刻,她竟然觉得两人是分外默了解的一对父子。明明不久之前,许兴邦还举枪对了许西蒙,差点儿要了他的命。是不是有哪里错了,还是,所有人本就看错了?她紧盯的眼里暗藏无数思索,以至叶明真在耳边唤她都未听到。
“露露?”
叶明真瞧见她偏侧的脸上从未见过的颜色,并不陌生,叶明真的眼暗了一暗。
就这会儿,白露已警醒过来,半侧了脸庞,低了姿态,声音亦是温软的,她问:“妈,你喊我?”
叶明真跳脱的思绪便转了回来。她抿着嘴角点头,向许氏父子站立的方向道:“既然他们父子有事要谈,婚帖就我们自己看吧。这些琐碎的事情,本来就归女人管。大老爷们懂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得空了,我说说他。”
白露便知道她这是在替自己找台阶下,她再不能忍也得忍,不过这几天的功夫。牵了笑,她应道:“有妈陪着也是一样的,我没事儿。”
眼底藏了暗光,她抓着一张婚帖的五指尽抵到了掌心肉里。
许西蒙随父亲走到外头廊子上,穿堂的风直往忍身上钻,天上飘着细小的雪珠。许兴邦燃了支烟,将烟盒递到西蒙跟前。
“我戒烟。”
许兴邦也不勉强,将烟盒收了回来,眯眼看那明不明朗的雪落下来。
“这场婚事我和你母亲都很满意,于家于国有益。不论这个女人之前是谁,做过些什么,事情既然定了,就没有回寰的余地,你不会不明白。”
许西蒙半仰头朝黑布隆冬的天上看,闻言,他讥讽的牵起嘴角:“怕我逃婚?”
眼皮不抬。许兴邦横眼看了他一眼:“我的儿子,这一点,还不至于。”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您的信任?”
“许西蒙!”
“婚我会结,”他把手往裤袋里放了,半靠在身后冰凉的墙上,“不过,不是和她。”
许兴邦不意外,反而露出笑来,可笑的笑。自鼻端哼了一声:“你这是在做梦!”
“爸,”许西蒙忽然唤他,绵长沉缓的,许久不曾用过这个字,他转头看了已不年轻的父亲,“那个女人长得怎么样?比母亲如何?”
许兴邦的眉就沉了下来,西蒙不等他说,先一步道:“我的女人眉目温柔,冷着脸也没一点儿威慑力。总让人想欺负。看她眼眶泛红,又心疼得不行。没脑子,心还软,担心这个,操心那个,到头来把自己给丢在了脑后。最可恨的是不敢要别人的好,对她越好,她越往后缩。她是个孤儿。爸,我的女人,她从小被遗弃,过怕孤独的日子,她不敢要我,她怕有一天也会被我遗弃。爸,有件事你们一直没明白,不是她粘着我,高攀我,是我想要她,这辈子没这么渴望过。”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他愿开诚布公的和他这个做父亲的交谈。
许兴邦的脸色微微缓和下来,风霜刀刻的脸庞亦不再藏尽岁月里的刀光剑影。柔和,竟在他面上浮现这样的神色。许是想到了遗失在记忆里的那段岁月,他缓慢的长叹出一口气。看了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儿子,问:“想要?”
“想要!”他不假思索,回得这般斩钉截铁。
许兴邦便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拍,哼着发出一声笑:“儿子,你说这些,是因为一早猜到了我想说什么。可是我还不得不再说一遍。我不会反对你跟她在一起,我也年轻过,明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但是,白露,除非你有足够好的理由,这个婚,你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