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我坐在火炉旁，暖和地度过了一夜，和之前睡在露天的地方相比，这里的境况好多了。
第二天一早，警亭里的警察来交接班，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忽视了我的存在。看着昨夜值班的人一个个都走了，我心里急了起来，本来指望这些人帮我一把，可他们都走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绝望地坐在那个小房子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开门，我抬头一看，进来一个很年轻的警察，他见到我一愣，问：“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这里？”我向他诉说了原委，他听完后问：“那你多长时间没吃饭了，昨天晚上吃饭了吗？”
“我昨天早上吃了碗牛肉面。”我低声说。
“跟我走，我带你去吃饭。”
我赶紧站起来，很顺从地跟在他后面。他带我来到了一个牛肉面馆，给我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牛肉面，不仅是因为饿了吃饭香，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碗牛肉面改变了我的性格和人生。你可能无法体会一碗牛肉面，对一个没有成年，饥肠辘辘，求助无门的男孩意味着什么。在我以后的人生道路中，我时常想起这碗牛肉面，当面临困难的时候，我就会想：还有什么能比连一碗牛肉面都吃不起更难的？当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我也知道我能力有限，但对于得到帮助的人来说，这点帮助很可能会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也会让他铭记一生。如果不是这一碗牛肉面，我可能再也不会来到这座城市，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我三口并作两口，很快就吃完了这碗牛肉面。警察看着我，问：“吃饱了吗？是不是饿坏了，我给你再要一碗？”
“不了，不了，我吃饱了。叔叔。”
“不要客气，你饿了一天了，再来一碗吧！”
“真的不要了，我真的吃饱了。”我感激地说。
“要是真的吃饱了，我们就走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出了牛肉面馆，那个叔叔问我：“你现在怎么办，怎么回家？我给你买一张到白银的车票吧。”
“不用了叔叔，到我们那里拉煤的货车特别多，你随便帮我拦一辆就可以了。我自己拦，人家肯定不停，你穿的是警服，一定可以拦到的，我坐上去就一直能到家门口。”我出了个主意，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人家给我买车票。
于是我们走到马路对面，我留下了这位警察叔叔的联系方式，还记住了他叫王永杰。遗憾的是，后来我失去了他的联系方式。
很潇洒的拦车动作，我记得特别清楚，王叔叔一个特别潇洒的拦车动作，一辆拉煤的货车就停在了我们眼前。他向司机说了一下情况，司机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上了车，很失败地离开了兰州，离开了我心中的大城市。
我坐的是拉煤的货车，驾驶室满员，只好坐到后面的车厢里。当时已经很冷了，但是能坐上回家的车，我依然很高兴。走到一半，驾驶室有人下车先走了，好心的司机叫我坐进了驾驶室里，里面居然开着暖风，我刚坐进去的时候差点没幸福死，真是太暖和了。
货车到了白银，我向司机师傅道谢后下车，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我堂哥。那时大家都没有手机，所以我只能在堂哥学校门口等。现在想想，当时我的回头率估计跟犀利哥差不多。马路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充满了警惕、好奇、厌恶、诧异、怜悯……不过我对这种目光已经有了免疫力。但是这里的目光远比在大城市的更富有含义。在大城市，每个人都是急匆匆的，根本就没人顾得上看你第二眼。
终于等到堂哥放学出来了，我快步走过去，叫了声哥，他抬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可能没认出我来，于是赶紧说：“哥，我是包正忠。”
“你怎么这样了？”他愣了几秒，表情很震惊。
到他们宿舍后，他递给我一面镜子，我看了一下，被自己惊呆了：除了从眼睛里能看出灵动之外，其他地方已经看不到生机。难怪大家这么看我，我猜他们都以为我是从矿难现场里挖出来的。
我给堂哥讲述了这些天的经历，他带我到附近洗了澡，换了衣服，又买了些吃的。我在他宿舍睡了整整三天，每天都是他从食堂打来饭菜，端给我吃。那几天，我特别后悔辍学，如果我还上学，肯定不用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择的路，自己必须走下去。
三天后，我元气恢复，开始找工作。经历了之前的风波，我现在找工作不抱任何幻想，管吃管住就可以，工资多少我几乎没考虑。开始的时候每天在白银市区找，市区找不到我就去郊区，几天后我找到了我的第一份工作。离市区三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奶牛场，需要一个工人，喂牛、挤奶。因为技术性不强，所以要求也不高。因为要求不高，所以工资也低，一个月管吃管住，工资300块钱。管他300块还是400块，只要不骗我就行，于是我去上班了。
奶牛场规模很小，老板小本经营，自主创业，开始一个人打理，实在扛不住了，才出来找人，于是找到了我。没什么倒班、休息，七八头奶牛就我们两个人打理。刚开始我没经验，老板就教我，自己也干。等我学会了，老板早上就不来了，大部分活儿就压在我身上了。
讲讲挤奶的流程吧：每隔8个小时挤一次奶，这个时间要严格遵守。奶牛的产奶量是一定的，挤得次数多，产量不但不会多出来，还会浪费劳动力；挤得次数少，或不按照时间挤奶，就会严重影响产量。所以每天挤3次，每挤一次奶就给奶牛喂一次饲料，一是犒劳它们，也为了让它们把更多的草转化成奶。
前一天晚上要按每头奶牛的食量把饲料配好。在不同阶段，奶牛的产奶量是不同的，饲料数量也有区别。早上4点起床后，我先给奶牛喂草料，这时候就把它们拴在栏杆上，按照编号喂给它们精饲料。在牛吃饲料的时候，我得赶紧洗好奶桶，准备热水。
牛圈里有一个挤奶区，等准备好了就把牛牵过去拴上，绑好后腿——不绑的话，有些脾气不好的牛会踢翻奶桶。然后用热水洗一洗奶牛的乳房：一是出于卫生，二是在热敷促进下，牛容易出奶。之后开始挤奶，挤一头牛一般需要十几分钟，当然也得看挤奶工的熟练度。在最巅峰的时候，挤一头一天能产100多斤奶的牛，我只要十多分钟。
挤完8头奶牛基本要用1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早上5点多了，这时候，我的工作就是骑着自行车，去市区卖牛奶。一只奶桶可以装80斤牛奶，开始的时候，市场没打开，我只带半桶，后来熟客多了，就带两桶。卖完牛奶返回奶牛场，一般是9点多。搞搞牛圈、饲料房、奶房的卫生，基本就到了10点。抓紧时间睡上一个钟头，我又得开始中午的挤奶工作。中午不必出去卖牛奶，一般情况下，挤完奶就配精饲料，准备草料。干完后就到了下午五六点了，又是出门卖牛奶的时间了。再回来，一般就到了晚上7点多，又得准备晚上的挤奶工作。最后上床睡觉，没有节假日，没有娱乐，这样的工作我干了半年。
最难忘的有两件事：有一次，我拴牛的时候，牛一扯，铁链把我的大拇指拉破了，特别严重，几乎能看到骨头。因年幼无知，我也没去医院看，老板带我去小诊所包扎了一下，就回来了。休息了两三天，我就又开始干活了。因为手不能见水，所以挤奶、洗牛乳房的工作我没做，但别的活我也没少干。没有工伤休息、赔偿。其实我现在也不怨老板，他当时很困难，所有的钱都投在奶牛场，由于没有经验，一直处于亏损状态。那次我受伤，如果去正规医院，那笔费用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好在没有破伤风，虽然后来右手大拇指留了一个两厘米长的伤疤。
另外一件事，现在想起来都很愧疚：我在经商的过程中干过违背道德的事情，就这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
有一天早上我挤奶时偷懒，一头牛的后腿没绑。快挤完的时候，那头牛的蹄子一动，我动作慢了，没来得及把奶桶提走，结果牛的蹄子伸了进去。
桶里一共有十几斤牛奶。牛每天的产奶量差别不会太大，如果我把那十几斤牛奶倒掉，老板肯定能看出来。为了不被老板骂，我没把这桶牛奶倒掉，而是用滤网过滤了一下，掺进去一些干净的牛奶，再一搅和。就这样一加工，一桶牛奶雪白雪白的，根本看不出里面有脏东西。
但是牛蹄子有多脏呀！每天在牛粪堆里跑来跑去。这桶泡过牛蹄子的牛奶当天就被我带到市里卖掉了。但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奶桶底部的牛奶几乎成黑色了，没被滤网过滤掉的牛粪让牛奶泡涨了，剩在桶里的牛奶和牛粪一样黑。
那段时间，我每天早上可以卖掉将近200斤牛奶，但从那次之后，第二天我去市里只卖了不到100斤。买到我那桶脏牛奶的顾客再也没买过我的牛奶。那次事情过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积累老顾客可能需要几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而失去他们，仅仅一次就可以。①
从此，我再也不敢投机取巧或者心存侥幸了。不过我估计，当时卖出去的牛奶也没人喝，因为一加热的话，牛奶就会散发出牛粪的臭味。我想大家都倒掉了，他们损失的仅仅是那天买的牛奶，而我却损失了老客户，还有人心。
我做挤奶工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些往牛奶里掺东西的方法：有的人为了使自己的牛奶看起来更好，往里边掺一些豆奶或者稀饭汁；牛奶放上半天就有点酸，向牛奶厂交售的时候人家要测pH值，有的人就往里面掺点食用碱，这已经算良心好的了；有的人往牛奶里掺尿素，交售牛奶的时候，测量的蛋白质含量变高，就能卖个好价钱。不过据说有些地方这种掺法很流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在我们那里，像这样坏了心肝的人很少。
半年之后，我不想干了。人往高处走，几个月前我找工作是为了吃饱肚子，现在肚子吃饱了。虽然工资涨到400块，卖牛奶也会给我提成，但我却对目前的现状不满了起来，对以后的发展更加迷茫。我算了笔账，在这里挤奶，每个月工资加提成，可以拿到600块钱，花掉一部分，每个月存400块，一年存4800块钱。按当时的价格，一头好一点的奶牛要卖1万多，我要自己养三四头奶牛，就需要5万块钱，而这5万，我要存十年，谁知道十年后奶牛是什么价格。
说个题外话，其实，各行各业都有干得很好的，我那时候认识的一个小伙子，现在听说也干得不错，他攒够一定的钱，买了一头小牛，一般小牛养到产奶需要两三年的时间，他把小牛寄养在老板的牛栏里，每个月拿出来一部分工资给小牛买饲料。就这样，他用了五年时间，开了自己的奶牛场。
厌倦了挤奶工的生活，我提出辞职。老板死活不同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