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咳几声,韩征站在不远处看着孟章,沉默了良久然后大笑起来,笑的他直不起腰,孟章大吼一声,挥拳而来。
一阵拳风扫过脸颊,韩征抬拳相迎,两人双双后退几步。
摆开姿势,赤手空拳,厮杀博弈,顿时,桌上一片狼藉,叮铃咣当碎了一地。
窗外,红衣的男子趴着窗户,一脸惊诧,看着屋内二人你一拳我一脚,招招狠辣,拳拳到肉,不相上下。
双眼明亮,目不暇接,低语,可从没见过自家爹爹这样飒爽的英姿。
秀阁内只燃着一根红烛,天气有些闷热,翻来覆去睡不着,四周寂静无声,窗外虫鸣四起,一阵细微的响动从远处飘来。
猛地坐起身来,推开窗子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听着动静,隐约好似是打斗声。
第一反应就是府上进了贼人,换了件衣衫就循着声音往外走。
后堂,偏厅
雕花窗棂上趴着一个红衣男子,屋内霹雳吧啦像是碗盏破碎的声音,躲在圆柱后,瞧着,微微蹙起眉,想着偏厅内住的是何方神圣,如此响动都不曾见府卫前来,不由的蹑手蹑脚走到窗边,警惕的看着窗边偷窥的男子,微微蹙起眉,瞧着好生眼熟,思索了片刻,大惊,那红衣人不就是那日在四宝斋脾气甚为不好的短刀少年吗?他这么会在自己家里,愣神的盯着红衣男子。
孟公韬一回头就看见一脸审视的沈靖妤,心底一惊,后退了几步,半晌才俯身行礼道:“在下孟公韬,见过沈姑娘。”
沈靖妤还礼道:“你认得我?”
孟公韬勾着笑道:“这帝陵城还有不认识姑娘的?”
相视一笑,双双趴在窗头指着屋里的二人问道:“他二人是何人呐?”
孟公韬笑着指着藏蓝色衣襟的男子道:“那个一脸凶相的是家父…”摸着下巴盯着韩征,微微蹙起眉峰道:“至于那个白净的男人嘛…”左右观之道:“瞧着武艺不凡,方才他俩还把酒言欢,这突然间就打了起来,我跟你说,我可从来没见我老爹这样过,没想到他还留了一手。”
沈靖妤抿着嘴听他叽叽咋咋的口沫横飞。
韩征咳了几声,伸手摸了一下嘴角,咧了一下嘴,看着手背上挂着一丝血痕,身上的锦服也挂着一团团脏污,衣角也缺了个口子,有些狼狈,对面的孟章也好不到哪去,衣襟掉了好几个扣子,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露出了白色的内襟,脸上也是黑紫了一块,他握拳上前一步。
见韩征收拳,大吼道:“接着来,还没打痛快!”
韩征摇头,摆了摆手道:“一把年纪了,也不怕孩子们笑话。”
闻言,孟章看向窗外,恶狠狠的盯着孟公韬呵斥道:“还不滚进来,你老子的笑话也是你能看的!”
孟公韬挠了挠头,笑嘻嘻的走了进去,看着一地的狼藉道:“啧啧,真是惨不忍睹。”也不知他说的是别的还是人,看着韩征俯身行礼道:“小侄孟公韬,见过叔叔。”
韩征扶起孟公韬,微微弯着嘴角,频频点头:“不错,不错,这长相随了弟妹了。”
孟章瞪他一眼,不搭腔,目光落到窗口的沈靖妤身上,大喜,咧着嘴角道:“那是?…”随后抱拳下跪道:“末将孟章见过姑娘。”
啊?沈靖妤楞在一处,急忙道:“孟叔叔,请起,妤儿担不起。”
韩征抱拳行礼,看着满屋的狼藉,歉意道:“可有吓到姑娘,等沈侯来了,我等亲自赔罪。”
孟公韬凑近道:“阿爹,我瞧着你刚才那拳跟先前你教我的不一样啊,你还留了后手?”
孟章没好气的说道:“是你自己学艺不精,还怪起老子来了?”
孟公韬扁了扁嘴。
……
沈伯从后院走来,站在内室外扣了扣门,屋内的灯烛亮起,
沈既安皱起眉心问道:“何是?”
沈伯答:“偏厅…”说了两字就没了声音。
沈既安叹了口气,刚想开口。
只听姚诗韵说道:“去吧。”
沈既安笑了笑,疾步向偏厅走去。
刚到门口,便愣住了,看了屋内,又看了看二人,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对身侧的沈靖妤和孟公韬道:“天色已晚,我安排了几间客房,妤儿,你带公韬先去休息吧。”
三人移步花园凉亭内,韩孟二人相对无语,气氛有些尴尬,沈既安递给他二人两坛酒。
看着二人的狼狈相,拍了拍二人的肩膀,三人一人一坛酒,沉默了良久沈既安才开口道:“我在普众寺为他二人供了长明灯,在寺外的竹林为他二人设了衣冠冢。”
闻言,孟章紧握着拳头,闷声坐在一侧。
韩征起身行礼,随后便独自离开了。
偏厅,客房外,孟章看着屋内还亮着灯,在屋外踱步了良久,长叹一口气准备离开。
房门开了,韩征站在门口看着孟章。
“今日是沈侯的诞辰,要打过了今日。”
孟章不说话,站在不远处,沉默不语。
韩征看了他一眼准备关门之际听到他说:“为何…”
他顿住了手,孟章低着头说道:“为何要费尽心思将我调入帝陵城…”
韩征没有回答,徐徐关上门,孟章却一个健步上前,抵在门框上,咄咄道:“当年,你深得定安候的欢心,他曾有言若南疆一战后便许你封将甚至于可承袭定安侯爵之位,还曾坦言要将唯一的孙女下嫁与你。”
韩征紧握拳头,垂着眉眼,咬紧牙关,身子却止不住颤抖。
“你已得了定安侯的欢心,唐御并不会妨碍于你,你二人,一人承袭定安侯爵,一人承继平南侯爵,何其美哉,当年你与他一同驰援沈侯,只差半个时辰,你告诉我,那半个时辰你去个何处?”
韩征猛地看向孟章,紧紧攥着拳头,眼底盛满了愤怒,像一团熊熊的烈火,想要吞噬一切,死死盯着孟章半晌,突然的松开了手,闭上眼,粗粗的喘着气,等了良久张开眼,看着孟章眼底一片灰暗,他苦笑一声,转身回到屋内,孟章走进来一把拉住韩征的衣领逼问道:“你说啊,你说啊!我等了这么多年,问了自己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三人去却只有你一个人归?你告诉我,那半个时辰你去了何处,当年你有没有延误军机,故意为之…”孟章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眼底通红。
韩征沉默了良久。
“我多想…”他淡淡笑着,声音如一片羽毛:“这十数年间我一直在想,若当年…”眼眶微红,带着沙哑:“若当年死的是我,那如今你和沈侯是否也如现在一般缅怀我呢?”
孟章猛地松了手,背过身,死死攥着拳头。
“我情愿当年救出沈侯出现在万军前的是唐御,身先士卒,为国捐躯的是我!也好过如现在这般…活着。”
孟章背声道:“如今,你身居高位,却为何一直迟迟不娶,莫不是还对定安侯的孙女有所图?!”
他字字诛心,都如一把尖刀直直的插进他的胸膛,他呆呆的看着远处,是啊,为何他还一直不肯婚娶呢,那人已经是君上的皇妃了…他捂着胸口,贴身的衣襟下藏着一块锦帕,像是着了一般烫人心。
一滴泪无声的滑落。
孟章回头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模样,心底腾起一股自责,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说着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沈侯在凉亭内说他为了自己能入帝陵城费了不少心思,他们一同从军,朝夕相处,拼过命、喝过酒、交过心,可曾经把酒言欢的四人转眼只剩下了他二人,所有人都传言他为了讨功名、为了能博得沈侯的喜爱,嫉妒唐御…
他不信啊,可当沈侯睁开眼第一句问的是唐御在何处时…
韩征冷言道:“你走吧,夜深了,我要就寝了。”
孟章猛抬起头,看着他满眸的冷漠,蹙起眉,又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满眼希冀的看着他:“哥哥,你说,只要你说你没有,只要你说我就信,哥哥,告诉我,你没有是不是,你没有。”
他大脑一片混沌,机械的看着孟章,他信吗?这么多年来,他背着这个重担、骂名、误解、自责过了小半生,他没有家人、没有兄弟、没有族人,一人一剑一命便是他的全部,他孤身从军,想要建功立业,想要重振门楣,唐御、聂远、孟章,他没有想过会遇见他们,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过着有今朝无明日的日子,他们互相依存、相互保命,他视他们如兄如弟,那场战役,是他们最后的战役,他以为他们会一起封侯拜将,他再也不会是孤身一人了,可三人去,他一人归,在万军前他是独身一人救了沈侯的大英雄,可在沈侯和兄弟的眼中,他是个罪人,出卖两个兄弟,冒领军功的罪人…
沈侯闭眼前看到的是唐御,不是他,沈侯眼中从来没有自己。
泪一滴滴的淌出来,他绝望的想着,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想回到那个战场,回到那一刻,他多想那一刻,断后的是他,死的那个人是他:“我没有…”
孟章先是一怔,然后笑着哭,哭着笑,他点了点头道:“我相信,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没有。”
他茫然的看着孟章好似没有听清一般,他说他相信?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相信他了吗?当年知道他去哪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证明他到底去了那?为什么迟了半个小时,只是半个小时了,就足以毁了他一生。
他笑着看着孟章,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