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轮船汽笛声,听着滚滚长江之水飞溅起的落花,长江号再次把沿江两岸的风景抛在身后。
那个小子再次说自己饿了,他和小胖子在长江号的小卖部里,各买了一包快餐面,再拿起饭缸,开始在长江号开水间泡食快餐面。
美味的快餐面就这样诱惑着那小子的味蕾,出门打工的日子,也就在这一天,才是令他真正感觉最快乐的日子。
那小子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挣钱了,他能和所有的大人们一样,在长江号这个庞大的大家庭里,享受长江浩荡开来的那种雄伟壮观,享受长江号带给他的幸福快乐。
长江号让他这个一直都在工地上干活,却不知道屋外的风景有多绚烂,屋外的天空到底有多高,屋外的地到底有多宽广,还有滚滚长江之水带给他的震撼。这一切的一切,对于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子来说,是充满着新奇的。
吃着美味的快餐面,想着幸福的味道,这样直接而单纯的美好,让那个小子乐此不彼。
相反的是,牛师傅和其他兄弟们,还是不舍得花一分钱,给自己买一包快餐面,他们饿着肚子,靠在蛇皮袋上,歪着头,压抑着空空的胃。
喝水,喝水不用花钱,喝水能解渴,也能暂时让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得到缓解。再熬几个小时就到家了,到家再吃饭,还是家里的饭菜香。想着,就想着吧,想着也能让自己饿了的胃减轻点压力。
这就是七零年代农民工,他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有多拧巴,他们知道过日子的心酸,知道过日子的艰难,宁愿自己挨饿受冻,也不愿意为自己多花一分钱。
他们想着把自己挣来的一点小钱,用在该用的地方,孩子们上学需要用钱,家里的盐巴总得自己花钱买吧。开春买农药化肥,庄稼地里的投资又得花上一笔钱。唉,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能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
那小子吃完一包快餐面还觉得不过瘾,又买了一包,对牛师傅撅了撅嘴,说:“还是我自由,有快餐面吃的日子好痛快。”
牛师傅嚷了一句:“小子,挣钱不容易,不要再把钱不当个钱,省着点用。回家让爸妈给你做好吃的,快餐面有什么好吃。”
那小子冲牛师傅一笑:“叔,都一年了,就今天放开了吃,回家就吃不上快餐面了。”
那小子说的没错,那个年代的农村,是没有快餐面的,别说农村小卖部没有卖的,就连镇上的集贸市场,供销合作社里也没有快餐面可卖。人们,除了要买一些生活必须品,对于生活之外的消耗品,是不会多花一分钱的。小孩子哭闹,也就是把自家过年做的年货,拿出来一点,哄着小孩子不闹人,就算是小孩子的幸福快乐了。
牛师傅笑了笑:“那就可着劲的糟蹋钱吧,反正你小子不上学,也不需要多花一分钱。”
那小子急眼了:“叔,不准提读书这样的事,我不爱听读书两个字,一提起读书我就头疼。”
“不提,你就放心大胆的吃快餐面吧,把肚子吃撑到爆炸,也没有人管了。”
牛师傅摇了摇头,他想着自己的小子,和眼前的小子比,真的是天壤之别。
“我那小子一年到头没见到自己,能不能扑在他的怀里撒娇,期待他的拥抱呢?”牛师傅问自己。
答案是,不可能,因为他家小子亲近书本比亲近他这个当老子的多了去了。
牛师傅摇了摇头,不管怎样,他心里还是幸福的,只会啃书本,不会和自己撒娇的小子,让他出门在外安心,放心,这也是他的幸福。
轮船汽笛声荡漾在黑夜的江面上,长江号飞溅起的巨大浪潮,在空旷的江面上张扬着,长江号踏着浪潮正迫不及待的向池州港呼啸而去。
候二哥和钱二叔躺在病床上,候二哥似乎还在为钱二叔没有回家过年的事心生内疚。他总觉得自己欠钱二叔的人情债太多了,他无力做到偿还。过年回家,是对家人最好的祝福,可是,他剥夺了钱二叔和家人新年幸福的愿望,这让他越发感觉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钱二叔难得的让自己清静下来。他没有想自己的孩子和老婆在家过年是否因为没有他而感到冷清。因为,他们家过年是及其简单的,他老婆钱二婶顶多就是买一挂开门炮,在大年初一早上,噼里啪啦的放一通就算是过完年了。
倒是苦了两个孩子,不过,今年家里不会太苦,孩子们有他挣的小钱,也能随心所欲的买点吃的,再买套新的衣服。钱二叔今天把钱寄回家的时候,还特意央求邮局漂亮的阿姨多写了几个字,让她们在家要和别人家的孩子们一样,多买点小花炮,让孩子们也能乐呵乐呵。
钱二叔闭上眼睛,假装是睡着了。他觉得候二哥会理解他的,也会原谅他的。
候二哥是又惭愧又心酸,他扭头看着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钱二叔,张了张嘴想要说声:“谢谢!”可是这两个字就像铅一样的沉重,他觉得自己一旦真的说了这两个“谢”字,他就真的是一个特自私的人,这样的自私,他能让自己原谅自己吗?不行,明天,明天一早就让钱二叔回家过年,明天一早回家过年还来得及。
现在,就让钱二叔睡吧,钱二叔的心也是累了。
钱二叔和候二哥谁也不想打破沉默,各人揣着各人的心思。
倒是钱二叔想得开,不大会功夫就真的进入了睡梦中。
候二哥几乎一个晚上没睡,他的心随着黑夜拉长,暗夜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发生呢?生活有没有其他的惊奇出现呢?他的脑袋也许天生比别人敏感,他此刻热切期待着一列火车在远方的轨道上,向着前路奔驰,把两颗心的距离缩短在一毫米之内,而这两颗心的距离似乎就真的不太遥远了。
直到黎明再一次拥抱黑夜,当遥远的地平线上那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当人们开始行走在昨夜沉寂的大街小巷,候二哥却睡了。
钱二叔一觉醒来,感觉自己心情舒畅多了,他伸伸懒腰,无比慵懒的深呼吸一口气,才猛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扭头一看,候二哥睡得香甜。
钱二叔一阵窃喜,他睡着了,睡着了好啊,最起码候二哥暂时不会唠叨让他回家过年。
钱二叔轻手轻脚的从病床上爬起来,离开病房,来到狭小的卫生间撒尿,继而又以很快的速度离开医院,向工地赶去。他要给候二哥准备早饭,这是他留下来陪伴候二哥最好的理由。
兄弟们在轮船汽笛声中,在黎明到来之际,背起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离开了长江号。再登上回家的小渡船,向家的方向迈进,回家过年,兄弟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微笑。冷风,清冷的江风吹皱兄弟们一脸的累纹,这就是兄弟们在南京城风吹日晒沉淀的一脸脸风霜。
华夏没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也许是和候二哥在一起的时光,在医院陪伴候二哥的日子,让他学会了沉思。有关于未来这个话题,让他觉得迷茫。候二哥说他是青春正好的年纪,那个邻家女孩也在他的梦中与他相遇。
可是,当他真正踏上回家的路,当他即将要和亲人们团聚时刻,他又感觉不到这样的幸福了。
那个小子靠在蛇皮袋子上,微闭着眼睛,有点儿怕冷的缩着脖子,两只手揣进胳膊肘里,伴着呼吸出来的热气,一波一波向狭窄的小渡船上蔓延开来。
当小渡船停靠在贵加坝小渡船码头,人们陆陆续续从小渡船上走下来,停靠在小码头上的三轮车,早就像已经准备好了似的,招呼着兄弟们坐上车,在铺满沙砾的马路上,一路颠簸着向家的方向迈进。
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兄弟们就要到家见自己的老婆孩子了。小三轮车里热闹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空旷的田野里,一群群早起的鸭子嘎嘎嘎的叫的正欢。结着厚厚冰层的小河没有淌水的哗啦声,仿佛是静默的一幅画。
除了一两个赶路的人,除了行驶在马路上二辆三轮车的轰鸣声,仿佛一切都是静怡的,仿佛让人的心得以短暂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