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元十八年，塔袒部贡女南悦、阿碧入主昭阳宫。她们已是近八年以来，大明宫里首次迎来新的客人。
昭阳殿偏殿之中，阿卜大人跪地而拜，须臾起身，望着面前两位姑娘，有些感慨的湿了眼眶。
不久之前，她们还是整日追着自己喊着“阿卜大人、阿卜大人”的青涩少女，今日再见，却已经是君臣有别。
阿卜大人此次前来是来辞行的。塔袒部在皇帝陛下生辰之时献上青鸾鸟，得赐金银财宝、牛羊马匹无数；又加之两女入宫，一时间风头无两。
他也是时候衣锦还乡了……
“两位夫人此次来京，不负所托，令塔袒重蒙圣恩，臣实在感激不尽！此番回部，我一定将两位夫人的功劳一一详述，携族人为娘娘立牌造碑，日夜祈福。祝娘娘前程似锦，长宠不衰！”
即便没心没肺如南悦，此刻也难免有些伤感起来，她道：“阿卜大人这就要回塔袒了吗?你记得要给我阿娘带个好啊！让她好好保重身子。”
阿碧抿了抿嘴，思量着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我也是，替我问候我的家人吧。”
阿卜额首领命。
南悦眼巴巴地瞧着他，嘴里的话停不下来：“阿卜大人，下次从塔袒过来，要给我带东西啊！我阿娘是来不了了……但是吃的喝的你可得给我捎着些！长安的东西乍一吃是新奇，可是我还是想塔袒的牛羊肉了……”
阿卜听着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还是以长辈的口吻开口谆谆劝诫道：“悦夫人天真浪漫是好事情。可是皇宫之内却难容得这份天真。这里与外面各处都不一样，人人都把心紧紧藏在肚子里，生怕别人瞧见了。”
“人皮之下行的是什么鬼魅魍魉，谁都不知道，您以后凡事且多个心眼才好！”
他实在是太不放心二人，叮嘱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他说：“荣华富贵、争权夺利会改变很多东西。可是，我希望两位夫人不忘本心，相互扶持。塔袒长久的荣耀就拜托两位夫人了！”
阿卜起身，望着面前尚且懵懂的两位夫人，深深鞠了一躬。
他如此郑重，两人一时沉默，也不知如何回应。
皇帝虽然开恩允许阿卜入宫辞行，可他毕竟是外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宫人进来打断了她们伤感的辞别，带着阿卜离开。
南悦推开窗户，趴在窗沿上，看着阿卜大人胖胖的身形唯唯诺诺地跟在宫人之后，在院中走远，然后消失在石门之后。
在那扇石门之后是红红的宫墙，在那堵宫墙之后是更高的宫墙。
如此重重叠叠不知多少层之外，是繁华的长安。
在长安千里之外，才是自己的故乡。
……
南悦觉得很奇怪。
她一生难有如此伤情的时刻，包括从塔袒出发前往长安时，她也是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马车，然后笑脸吟吟地跟阿娘、族长挥手告别。
可是此刻，在真的变得无依无靠的当下，思乡的离愁别绪迟钝地席卷而来。
她捂紧胸口，那里紧的难受。
阿碧在她的身后一起默默看着，许久缓缓道：“这下，可真只剩我们二人了……”
南悦没有回头，她喃喃道：“你会不会怪我?七殿下那么年轻，如果、如果，我没有答对那个问题。你或许……能嫁更好的夫君。”
阿碧突然笑了出来，南悦诧异地回头，只见她淡色的眼瞳此时温柔得泛出水来，她看起来如此美丽鲜活，浑身散发出耀人的光彩。
“夫君?中原可没有我的夫君，我来到这里，是我嫁给了景朝。皇帝也好、皇子也好，都并不是我的夫君。”
阿碧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却骄傲地挺直了腰板：“我的夫君是塔袒最了不起的男人！他有如天空宽广的胸襟和如高山般深邃的气概，世界上谁都比不了他。我今日为他而来，终身无愧无悔！除了他，谁也不配称做我的夫君。”
南悦被她突然的坦白吓得愣了许久，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道：“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你不该说的。”
阿碧轻轻笑道：“南悦，你要去告发我吗？我的事情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南悦无言地沉默下来。
阿碧款款地起身，心里平静得如一汪死水：“南悦，今日是你我之间最后一次交心。皇宫之内阴险诡谲、魍魉横行。我自问没有本事保护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以后，咱们就各凭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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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悦出偏殿时，已是傍晚时分。
斜风微微起，昭阳宫内花草热闹地哗哗作响。
她踏着满地的斜阳，抬头遥望着鲜红的太阳。此刻阿卜大人想必已经出了皇宫了，外面等待他的是广阔天地和遥远的家乡。
她站了许久许久，才被宫人劝慰着回到了寝殿之中。
寝殿之内，宫人宫女们早已准备好洗手净面的热水，提神醒脑的热汤。
南悦被拥趸着收拾了半晌，才终于得空缓缓地在堆放了满当当礼物的桌边了下来。
她殿内主事的宫女唤作采薇，入宫已有十余年，是有资历的老人了。
采薇拿着名册，挨个地向南悦清点着礼物：“内务府送来东珠一斛，锦缎十匹，珊瑚摆件一件……”
南悦心不在焉地一一点头，末了吩咐道：“我不懂这些，你随意处置就好了。以后别再拿这些事情来问我。”
“是。”采薇乖觉地应承下来。
她看着南悦面色憔悴的样子，小心翼翼试探地问到：“悦夫人今日可是累着了?”
“嗯。”南悦疲惫得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我要睡了，东西都撤了吧。”
采薇面色古怪地停顿了一会儿，半晌试探地开口问到：“夫人入宫也有两天了，若是一会儿陛下来了可怎么办?”
南悦皱着眉头，对这个唠唠叨叨的宫女非常反感：“陛下若是来了，就喊我起来啊。”
采薇瞧出来她的恼火，急忙解释道：“夫人，奴婢也是一片苦心啊！”
“陛下近日随时可能来昭阳宫，夫人应当时时准备着，第一次给陛下留个好印象。”
“隔壁碧夫人那厢，日日殿前都挂着宫灯，等候圣上光临。夫人天人之姿，若是此次被别人拔了头筹，就不好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