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过来是六点多,我心里想着我要看日出,想着早起,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便到达了我想见到的每一个地方。
男生靠在背椅上一动不动,从我眼睛的角度,在往后偏一点点,便可以看见阳光下他的轮廓。
真是作妖,身体有些僵,屁股也坐的痛,想起来转一转,男生在我右侧,又不想打扰他。
刚刚这场梦太空荡,翻来覆去的都是老冉在喊我的名字,我想答应,发不出声。我死了么?我记得我出发了,我记得我遇见了两个期待已久的朋友,我记得我变成了一个飞鸟,我可以飞了。
“一路驰骋,伴你同行,和谐铁路之声……”
这广播来的正是时候,稍微舒展一下,闭上眼睛,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此时此刻的我,如获新生。就像处在极度偏颇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条阳光大道,只要迈开脚步,便可以进入光明之中,感受温暖与关怀。
柔和的阳光与熟悉的音乐,说来搞笑,这一幕像刚从网吧通宵出来,拖着疲乏的身躯,面向阳光,听着铃声,踏入学校的大门。虽然并不喜欢学校,不过在心里还是认同这条路是比较光明的。那又怎样呢,我已经如此了,这一切都变成了往事。
我现在要整顿我的记忆,找到记忆中空白的一刻,以此来度过这段时光。
零九年,九月,夏末,我在离家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求学,每周末回家一次。
淡忘了第一次去的感觉,第二次到来依旧是新的事物,新的环境,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和老冉分享,可老冉只是微微一笑。
我很失落。第一周回家后便直奔老冉那里,而老冉却没有迎接我的故事,那时候情感懂得还不多,仅仅是失落。没有落寞,随后即使老冉再怎么讨好我也还是失落,当然,也不会伤心,在老冉那里可以放下一切悲伤。
对于这次求学,还是比较完美的,我被安排进了一个“好”的班级,父亲找关系在两个班级中选择升学率高的一个,班主任教英语,听说特别严厉,第一天去就证实了,可以一眼明了的严厉。我是后面去的,便挑后面的座位,他将我调在第一排,叮嘱我好好学习。然后第二天他便调走了,被调到城里中学教学。
我知道命运是帮助我的。
初中时候,我换了很多老师,我不是学习最好的,但肯定每个老师都不讨厌我,即使我分数最差的英语,即使我考五十六十,这段往事与我的性格完全契合,我从一个局外人融入了这段故事。
初去,我只是喜欢安静,而班级里却是,很,躁动,这个词比较恰当,初一二三,三个年级六个班,我所在的班级每每被点名,上课大声,下课大声,是充满了欢笑吧,也不一定,毕竟有些老师比较严厉,打手心什么的也家常便饭,这并不能阻止躁动的青春。而我,躲在第一排,目光徘徊在黑板与老师之间,我喜欢盯着别人眼睛,那时候求知的欲望是真切而纯粹的,完全可以用眼睛表达出来。或许便是老师看出了我的想法,对我格外关照,加之我比较安静,这样显得很突兀,老师们从普通的关照到特别的关注,这让我有些不适应。
身边的伙伴们总说我有些内向,怎么可能,问过往,问过往中我的那些伙伴们,每一个和我坐过同桌,一个寝室的人,内向完全是对我的错误解读,我是个平滑的人,而他们将不主动与陌生人交流称为内向,我从不这样认为。
而在老师们眼里,我是一个乖孩子,这也不确切,我只是懒得自找麻烦,麻烦来了我也懒得搭理。
我的新班主任是一个男人,二十七八,看起来年轻,长得酷酷的,像大学生,也的确,到这个学校第二年,我一点也不担心他是否能管理好这个班级,毕竟我要做好自己,但父亲担心了,他担心我会因为没有严格的管理而成绩下降。有些讽刺,我第一次月考便是班级前五,年级前十,九十多人中我还算是名列前茅,父亲放心了,认为他挑的班级还是很好的。父亲在来家长会的时候和班主任说了很久,我在旁边站着,听着那些客套话,心里冷笑。
除去上一个原因,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班主任的,他笑起来眼睛是弯的,生气时眼角会变平,表情也特别严肃,要是真的发怒,除了嘴角的冷笑整张脸都不动的,多么生动,我喜欢。
我也理解父亲,这是他可以做的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我走上光明大道的事。
父亲这辈人没有朋友,据我的观察,父亲很少说朋友这个词语,他介绍别人一般都是,亲戚,熟人,不熟,不认识。朋友这个词似乎无法融入他们那个圈子,故我也没办法和父亲处理好关系。
上高中我便明白了,父亲努力地想让我远离他那个圈子,想让我拥有和他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很矛盾。他用他的力量将我托起,想让我站的更高,却没有发现这已经成了我们唯一的联系。我也想迫不及待的远离,只是能做的只有等待,等了好久,久到我无力再去谈论我的梦想,久到我觉得我的梦想也只能是梦想。
父亲给我许下承诺,当我长大,便拥有了自己的世界。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呢,十五六,十七八,还是二三十,我感受到的是无法挣脱的禁锢。
我突然想起了这次出逃的原因。
真是个很好的借口,总算是解脱了。
那么,重头再来一次。
当那些陌生的影子都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我也开始有些躁动,我跟着那些影子的频率,一闪一闪。我熟悉了周边的环境与事物,便不再对这里拘束,这花了一年时间。这一年里我也在想如何跟老冉讲述我遇到的故事,冗长或简短,深情或浅薄。我想和老冉介绍那些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影子,而老冉呢,也会为我开心。
如果将小学六年称作孩童,中学六年称为青春,这其中的转变很明显。老冉很少我耳边讲故事,他听我的故事,然后将我的故事分类整理,总结,告诉我,嘿,你长大了。而父亲呢,似乎是放松了对我的管理,他不再亲力亲为,唯一可以做的是每次我回家都检查我的书包。他将我的老师们问候了个遍,虽然很多家长都会这样做,我过意不去,我将这件事视为求学路上的唯一瑕疵。
后来的快乐时光很多,多到我得抽空去想想老冉,去告诉他,我长大了,我有了好多伙伴,又在心里告诉自己,老冉,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老冉陪我坐在那座小丘上,一起看着对面的花花世界。我看见对岸的灯光逐渐变亮,比天上的繁星还要亮,我高兴的给老冉讲述那里的变化,他只是听着。我心里失落,老冉你怎么不说话。老冉笑笑,用他的满是皱纹的手抚摸着我的头。
我便也静静坐着,享受着晚风,直到风变凉,老冉为我披上外衣。他说,该回去了。
当我坐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望着那座孤庙的点点烛火,我相信我是能看见的,我想,老冉,你在干什么呢,这个时候应该是在佛前念经吧,还好吧,我也那样做过,那些佛香的味道,还有佛前的水果。要是我在那里,应该已经躺在了外面的椅子上,吹着风,已经乘着满天星光睡着了吧。
我身边的人劝酒,我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了。我不再去看,也不再去想。
老冉变得词穷了,他讲完了他的故事,我也听清了他的心声。我给他讲述我的故事,他认真听,像以前的我,他不会提问,但会记住我的每一个故事,让我觉得,我的故事也会让他有所收获。
现在想来,怎么会那么幼稚。
大早上的,怎么会想这些,即使我听见老冉在梦中呼唤了我一个晚上,即使在睁眼时便淡薄了这个梦的情绪。我不想再去触摸眼眶是否有泪迹,也不会觉得此时此刻会再次次听到老冉的呼唤,我要沉淀心情,我要去想那些和老冉无关的事。
这次出行和老冉没有关系,我听见父亲在和别人讨论我高考后该何去何从,他为我拟定了三个地方,我不想去,即使,有一个地方离家很远,很远。
这个结果我应该很早便料到了,我已经做的很差很差,为什么还是无法摆脱。老冉掩埋的时候没有哭,在听到这个的时候便所有心酸涌上来。该绝望吗,明明早就预料到的。
是我错了,是我的原因,不该归咎于老冉,他和这次出逃没有关系。
他也在很久以前和我一起畅想未来。
我说,我不想待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那就走远一点。
我说,我想去最北方,听说那里一年四季没有夏天。
嗯,不错,那你得准备春夏秋冬的,秋裤。
我笑了,哈哈,南方也行,最南的南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而且还可以看海。
也行吧,南方很热,热的你出不了门。
我梦想的远方,已经孤身一人,要么踏雪寻梅,要么追风逐浪,我已经看到了我的背影,也在目送它的离去。我看到我的心,它想让我回头,它知道回头以后有什么,可是这条路,可是已经踏上了这条路。
此时的这条路,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夕阳出现的的方向,不再去挑剔,我只想走的更远。
音乐到了《天路》,这首算是很古老的歌,在老冉的庙里经常听到,来自河对岸的大音响,每到黄昏便是这样,听了三四年。这里的地形太高,声音过来便散了,最好是在家那边,听山的回音,空荡悠长,意境深远。
初二时候有同学去家那边玩,便会去找我,家里人没有表示欢迎,也是尽量没表现出厌恶。父亲找我谈话,说以后别再往家里带了,你们这么小,出事了怎么办,谁负责?
我不明白会有什么事,还是我的表现会令人不安。我没有告诉伙伴们,他们来我也不会拒绝,父母也依旧是那样,每次都会说我,说的烦了便吵,吵的过头了便回老冉的庙里。
我也好久没去了。
其实,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年,没有觉得哪里好玩,唯有河对面的庙里,有个老冉这样的人,让我觉得无趣也是生活的一种,让我坦然接受,让我无法忘怀。
村子不大,转个一两遍就没地方去了,便是从那时候便开始喝酒,在村头的篝火晚会上,一眼可以看见河对岸的一点灯火。
那些伙伴们也邀请我去他们那里,于是便有了另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因为见了父亲的态度,所以初去时也是比较矜持,还好,别人都是热情而不做作。
去老冉那里呢,容易被父亲召回,父亲和母亲经常外出,就得留下我看门,这没关系,可时不时便会来人,我若招待不好,父亲又指责我。后来事实证明,没有我也一样,这个选择还是对的。
去老冉那里的时间愈来愈少了,我甚至都忘记了老冉抽屉里收藏的各种香烟,连同一起埋在庙外东面某棵树下的酒,他说等我考上大学时便送给我,本来我不该奢求,现在倒不用等了。
他戒了烟,戒了酒,一个人苦守在佛前。我想,等他真的成了佛,那些酒便没人知道,要是被后人挖出来,指不定也成了古董。他倒是成不了佛,我听见不少人议论他,说他一无是处,说他便是个放羊的。我暗自嘲笑他们,这些俗人。
老冉很少出来走动,自然听不到这些流言,他整天待在庙里,等候着前来参拜的游客,将他们引入佛堂,带着他们烧香,向那些菩萨们祈愿。
老冉真是闲的,大多数时候他就在屋里,屋里有个黑白的小电视,三个台,没人的时候便开着,他也不看,就只躺着。我开始明白了,没人陪老冉说话,他只想听听声音。或许是我有些神经跳线,生怕他想不开,有段日子一直这样,还好,老冉身体不错,看起来也年轻,以我的观察,他完全不像六十七八的人,岁月似乎只在他身上留下了老茧和伤疤。
疑虑任然没有消失,被我带到了生活中,再恰巧那段时间和父亲闹得僵,忍不住胡思乱想。慌乱的心情持续了好长时间,一直到秋末。
忘了那天怎么就想起了老冉,只是那种感觉尤为强烈,便请了假,坐了四十分钟的班车,然后跑到老冉那里。
庙里门是敞开的,这个时候也没人来。
似乎荒废了好久,老冉若是在,肯定不会让门前落满灰尘。我心里有些惊慌,脑子瞬间发热,跑到老冉的屋子。
进到屋里,我看见老冉躺在椅子上,盖着他的大衣,便这样静静的躺着,我过去轻轻推他,一动不动,喊他也不答应。
他便这样死了。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心突然便静下来,只是脑子的热度还没有降低,我坐下来,看了看周围,旁边炉子上是他的茶杯,已经见底,桌子上还放着烟盒打火机,估计他是抽烟了,屋里没有烟味,就知道他戒不了,几十年的瘾了,只是他为什么要避着我。
老冉啊老冉。
我也不知道要想什么了,又看了他一眼,便躺下来。
“年轻人,怎么一天就躺着。”
我都不知道听到这句话时过了多久。转头看了看,老冉也在看着我。
“起床吧,吃饭了。”
他已经做好了两个菜,正在炒第三个。
多么熟悉的场景,还有熟悉的味道,就差外面的钟声了。
“快起来,去砸两下。”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