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结安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一直重复着一句话,“这是……我的错。”
眼前的景象,看到的人估计都会感到疯狂。
废旧教学楼的天台上,仍堆积着少量废弃桌椅,在桌椅旁空旷的地板上,躺着两名少年的尸体。高个子的健壮少年以一副安详的姿势躺在地上,然而他身上的伤痕却惨不忍睹,有四道被刀砍伤的痕迹,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心脏上的伤痕,凶器就插在上面,血迹已经干涸成暗红色。另一名化着淡妆的少年的死状则并不那么安稳,身上的刀伤更多,有数十处,用肉眼看不出死因是那一道,因为每一道伤痕都刺得很深。
眼前的场景太过血腥,毕竟凶杀案不常见,就算是刑警也很少见到这种事,所以警察里也有不少人感到反胃和恶心。但即使是这样,也要搜查——完成警察应尽的使命。
结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在寻找的那个少年死了,如果他一直寻找,而不是选择守株待兔的话,他应该就不会死掉。
然而现在没有让他后悔的时间,他应该做的只是尽快找到刑事技术人员,进行对尸体和现场的调查,还要对校内的可疑人员进行拦截,虽然尸体看上去不是刚刚死亡的,但仍然有这个必要。
拨打完相关人员的电话,并派遣完下属后,他静静看着在眼前忙碌取证的技术人员和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只感觉脑中一阵恍惚,大概不只因为恶心的感觉,还因为自己那份莫名其妙的愧疚感。
他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想要脱离这种感觉,然而仍在犯罪现场的他仍然没法脱离这种感觉,他决定先出去走走,顺着台阶从天台走到了五楼。
然而,他清楚逃避现实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他需要做的是侦破这起可能和跳楼事件有关的谋杀事件,在五楼徘徊了几步后,他又拖着步子,不情愿地再次向天台走去。
痕迹调查显示,现场有明显打斗痕迹,大量血迹,还有被害者们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指纹或可疑痕迹,这里应该就是案发现场。
法医依据尸斑初步断定两人死亡时间十分接近,都是在4-5小时前,也就是6:30-7:30之间,时间刚好与晚餐时间6:15-6:45重叠,因此大多数学生都有作案时间。两人的死因不同,中四刀的死者是因为刺中心脏而死,中多刀的死者死因则为失血过多。
和上一次案件不同的是,这次的案件是明显的谋杀。和上次案件相同的一点则令人头疼——仍无法确定哪位死者是先死亡的,也不明了他们之间互相残杀的可能性是否存在。
死者身份不用确认,这却让结安的内心无法平静——分日和足木,一个是见过面、说过话的少年证人,一个是想要寻找的“杀人犯”少年。
深夜的校园里,结安和同事们看着死者的家属前来确认死者尸体,并表示接受解剖和配合明天的调查。死者家属走后,尸体又被送去解剖,以便进一步调查。
当一切交接都结束,将要收警时,结安的内心仍然无法平静。
看着和自己说过话的人死在眼前并不是寻常的经历。
现在的经历,使他回忆起了小时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去世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以及淡淡的悲伤。
为什么会这样呢?在他正调查着有人死去的案子时,同一地点又有人死去了。
不论为什么,两个少年都已经死了,作为警察能做的只有调查案子。但不知是否因为自作多情,明明不是参与者,结安却感觉自己就像这个案子的参与者一样,沉浸于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中。
不再是像白天一样,单纯地为少女川流感到悲伤和不平,现在的他,仿佛进入莫名其妙的漩涡中——情感的漩涡之中,悲伤、不平、迷茫、不安、愧疚、苦闷……无数的情感缠绕着他,这是他从每一个和事件有关的少年少女身上感受到的,漩涡一般的情感。
明天的校园仍等待着他的询问调查,可他已经不愿意再浸泡于漩涡之中了。
看着自己昨天失眠所写下的事件关系表,和今天要询问调查的人,结安叹了口气。
昨天漩涡般的情感似乎已经褪去,只有难以平静的浮躁感在结安的身边旋转。
一切仿佛都要重来一样。重来本身并不令人烦躁,令人烦躁的是这重来代表了新的死者出现。
首先要在警局和被害者家人见面,询问调查被害者的情况。
先到的是足木的家人,所幸他们并不像足木所说——认为足木是个变态而完全抛弃了他。据他们所说,他们只是平常对他或冷淡或怒吼,想让他改变这样的“坏毛病”或者说“奇怪癖好”,但从未抛弃他。他们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为了足木好,认为他们仍然是个正常的家庭,只是儿子有点奇怪而已,所以对于儿子的死,他们仍然是悲痛万分的。在这一点上,确实就是普通父母的普通态度,看着他们落泪,感性的结安也有点想哭,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为了完成职责,继续询问着关于足木的详细情况。
然而,他从足木父母这里了解到的,似乎还不如从足木本人那里了解的多——从小到大的心理历程、被欺负的事实和成熟的心理,足木是少数比别人更看得透自己的人。而结安从这对父母身上了解到的仅仅是他们没有仇家,不会有人杀儿子,还有他们无数次重复着的儿子的女性化倾向而已。
结安从一开始就排除了和家族有关的仇杀、为财杀人等原因,这些放在这件事上明显不合适。
询问将结束时,已经到了将他们请回的时间,刚要开口,结安的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回谈论儿子时这对父母不自然的表情,以及足木对他述说自己心理时的笑容。
明明不是自己的职责,他却不由得想说些什么。
“其实我和你们的儿子见过一面,在他同班同学死亡的事件里。”结安低下头,不知道对失去爱子的父母应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他确实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他是个成熟的好孩子。”
“他连这件事都没和我们说,说来惭愧,他已经很久不和我们交谈了。”足木的父亲也低下头,想必他是在强忍悲痛,“冒昧问一下,他和您说了什么吗?当然,我们不是想知道案件相关的事,只是想听听儿子死前……说了什么。”
结安当然不想说出他已经以为他们不管他了这种残酷的事,在本就悲伤的父母伤口上撒盐,可他也不想让他们在儿子死后仍不明白自己儿子的真正想法。
“他没和我说您夫妇俩的事情,只是,他也说了一些和案情无关的事情。”结安仍旧想低着头,出于礼貌,他还是抬起头看着这对父母的眼睛,“他知道他的状态在你们看来是异常的,他也经历过这样的状态,觉得自己异常,甚至为此痛苦。可他现在走出这种状态,接纳自己天生的心理,为自己的选择开心,这样不就很好了吗?我想。至少,他死时不是痛苦的。说来不好意思……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我很佩服这个能接纳自己状态的他。”
足木的父母对这样的发言似乎仍感到困惑,但从他们变化的表情上,结安看出,他们也明了了自己的儿子有着自己的想法,虽然仍无法完全理解他,但认同了儿子的状态大概是好的,因为他们听到了孩子是“开心”的。
送走足木父母后,迎来了分日的家人。
他的父母是典型的小市民形象,而结安本打算一并寻找的他的妹妹则是一个怯懦的女高中生形象。
“我家孩子为什么死了啊?”昨天见面时就被他们无限重复的这句话,今天再次被他们像要刺穿结安的鼓膜一样反复嚎叫着。
“请您冷静一下,请配合我们询问好吗?”结安感到无奈,考虑着现在的状态实在无法进行询问,他决定先将这一家人分开,这样也比较便于角度不同的父母和孩子做出证言。
面对没有见过面的分日,和足木不同,他一无所知,因此需要详细地询问。
先是分日的母亲,好不容易将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结安二话不说开始了询问。
“请问您的孩子性格如何呢?”结安决定先选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
“他是个好孩子啊,运动、性格和交往能力样样出色,从小到大就是被同学捧到大,被老师夸到大的!”分日的母亲刚刚还悲伤的脸上,显露出了自豪的神色,然而一瞬间,自豪又变成了悲伤,“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呢……”
和刚刚足木的家长不同,分日的家人明显在炫耀自己的孩子,但却并没有让结安感觉到分日的家人更加爱他。
结安思考着,又问了下一个问题:“您觉得您和他关系如何呢?还有他和同学的关系?”
“我们和他关系当然很好了,家里有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好好对他呢?”分日母亲的脸简直像老天爷一样,说变就变,这时又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刚刚我也说了,这孩子朋友多着呢,就是从小都被追着跑的那种,啊,是追着跑,可不是追着打啊!”
听到这里,结安想起了被他欺凌的那两名学生,不由得腹诽了一句真是这样吗。结安明白,自己继续问下去,也只是听眼前这个家长炫耀自己的孩子罢了,他决定换条思路继续询问。
“那分日和他妹妹关系如何呢?您和他妹妹的关系我也顺便问一下。”结安装作不经意地发问,想知道这对夫妇对妹妹分夜的态度。
令结安没想到的是,分日的母亲听到“妹妹”这两个字脸就拉了下来,结安本以为是重男轻女的老旧思想在作怪,然而听到她说的话后,结安就明白了。
“他们关系还不错吧。”她的话一下就变少了,“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和她哥哥比起来,她好像有点……唉,怎么说呢……您明白的吧?”
结安明白,她想说“差劲”这个词,因为不是向人炫耀的资本,所以她不好意思说出口。为了不使场面尴尬,结安假笑了一下,回应说:“我明白。”
分日的母亲似乎也觉得气氛很尴尬,竟然主动提出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求结束询问,结安无奈同意了,毕竟他想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紧接着,结安询问了分日的父亲,却发现他们夫妇俩的证词就像对过一样,连问到分夜时他们沉下来的脸色也是,简直是完美的重合。
结安有些累,揉了揉眼睛,回想起刚刚和足木父母的对话,又想了想刚刚结束的和分日父母的对话。一边是表面不认同不理解自己的孩子,疏远他,却深爱着孩子。一边是把孩子当成炫耀用的物品,表面溺爱他,却令人感觉不到爱,还真是鲜明的对比啊。
接下来就要询问分夜了,想必他们兄妹间的感情肯定比他们和父母间的感情好,从学校那看似不靠谱的传闻和他们父母的态度就能猜到。
脸上写满了怯懦和恐惧的少女走了进来,结安小心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免吓到这个少女,就这样小心谨慎地,他开始了询问。
“你对你的哥哥有什么看法呢?或者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结安询问道。
“哥哥,他是个优秀的人。”少女的声音微小的让结安以为她根本没在说话,“他不论才能、性格还是人际关系,都要比我出色。他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成绩不太好。”
唯一的缺点?结安在心里默默否定着这句话。不过,从这句话来看分夜的话确实要比她的父母可信多了,至少还知道自己的哥哥有“缺点”这种东西。
针对结安所知道的缺点,结安做出像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发出了问题:“对了,你有没有觉得你哥哥在学校里欺负过谁呢?”
“欺负?”少女表现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不,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和哥哥一个班过,所以不知道这件事。但哥哥有时会很强势、很疏远别人,对我也是这样,所以如果您这么说的话,可能会有吧……不过,我想那只是善意的玩笑罢了。”
善意的玩笑?结安再一次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看来这位妹妹的确愿意说实话,只不过她对她哥哥的行为似乎有些误解——美化的误解。这难道真的是因为校内那张宣传单上所写的原因,还是只因为简单的亲情?
想到这,结安问道:“那么,你们和父母间,以及你们兄妹间的关系怎样呢?”
分夜抬头拿她明亮的眼睛望了望结安,又低下了头,再次低声回答着:“我知道我的父母应该不会对您说实话,所以我说的东西您相不相信请随意。”
“我愿意听你说。”结安迅速回答道,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似乎有些不妥——这样说不就代表他根本不相信她父母的话嘛,但话已说出口,没法再收回来。
“其实,我父母总是以‘哥哥是他们炫耀的资本’为出发点夸耀哥哥,表面上他们很爱哥哥,但实际上哥哥只要一点做得不好,他们就会打骂他。至于我就更别说了,毕竟我什么也做不好。”分夜苦笑着,继续说着,“我和哥哥的话,因为他们的原因,关系很好。”
“这样啊。”结安低下头思考着,不禁有些同情这对兄妹,但一想到分日做的事,他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似乎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但结安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分夜也是春明高中的学生。
虽然不愿意考虑亲妹妹杀害亲哥哥的可能性,但她确实有这个作案时间。
“和你哥哥有关的问题问完了,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虽然这么问一个死了亲人的少女可能有些残酷,但他还是问道,“实不相瞒,那天下午,我在找你哥哥,同时,发现你也不见了,请问你去哪里了?那天晚餐时间后一小时左右你在哪?”
“啊……警官在询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吗?怀疑我杀了哥哥啊……这也没办法。”少女低下头,表情显得很悲伤,结安感觉这个脆弱的少女似乎再说一句话就会落下泪来,“那天,如您所说,我在寻找哥哥,我把我认为能找到他的地方都找遍了,可还是没找到他,是啊……那时候,他已经被杀了吧……然后,找不到他的我,又没出息地去校园里哭了。您应该知道为什么,就是那张告示板上的纸上造谣的内容……后来,居然又有人说着那位老师不是杀人犯,哥哥是……这种话……”
少女还是哭了出来,她的话已经变得断断续续的了。
忍住怜悯的情感,结安仍旧问着她问题:“请问你在哪里哭呢?”
“操场后的厕所里……”结安看着眼前的少女,感觉能想象出她在厕所中哭泣的场景。
但转念一想,操场那里似乎没有监控,那么这名少女就相当于没有不在场证明。
但对少女的询问也就到这里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无法怀疑她,于是对她说了“以后还可能询问她,今天先走吧”之后就将她请了出去,自己则准备前往春明高中。
在前往那所充斥着复杂感情的学校的路上,结安回忆着那名少女的言行。虽然她一直说着自己没用之类的话,但和那天的出云不一样,她的心还没有让自己变为完全“没用”、“没救了”的人。
虽然她的眼泪和懦弱不是装出来的,但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有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