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所有带着慌乱神色生活的人们,所有身受逆境困惑的人们,都逃走吧。
遁去没有疑惑猜忌和不满的世界。
站在门口慌神的片刻,有一个明晃晃的乒乓球滚到他脚边。昏暗的走廊里面,微弱的光线映衬着球面,球体看起来投射出淡黄色的光线,和阴暗灰色的背景格格不入。
他捡起球,蹲在地上,眼神四处游荡,想搜寻球的主人。
只看见在作家住所隔壁的那扇门,开了一条缝,门锁被一条铁链拴着,从里面露出一双清澈怯生生的眼睛,似乎在询问着李三寻,是否能将球还给他。
李三寻会意,将球递了给他。
男孩接过球,迅速地把门关上。
李三寻苦笑了下,无奈地转身走了。
可是转身想走的时候,他听到门开起来的声音。
“你等等,我有话说……”
男孩发出小到连他自己都怀疑有没有说出话的声音,在门内,紧张的搓着衣角。
若不是这万般安静的环境,李三寻断然是无法听见这声音。
“怎么了,有事吗?”李三寻有些疑惑,一个和自己从没有交集的男孩,在得到自己的球之后居然还会对自己有说些什么的想法。一般来说,父母总是会教导孩子少和陌生人交谈,否则这孩子的父母也就不会将门用锁链锁上。但是孩子呀,在观念建起的阶段,会慢慢形成自己的想法,于是李三寻对于孩子说自己有话相对他说倒也不觉得奇怪,反而提起了些兴趣。
“你认识隔壁那个大哥哥吗?我看到你从他屋里出来。”孩子怯懦地问道,身子仍旧附在门后。
在孩子眼里,李三寻似乎和上星期频繁进入作家的房间的那群人,不太一样。大概是在这个陌生男子,给他捡起球的男子身上,他似乎看到和作家很像的影子。
“不认识,我来这里,是处理事情。”李三寻尽力表现出温柔的模样,虽然这对从事理性工作的他来说没有多大的必要。
“那你能告诉我那个大哥哥发生什么了吗?上星期来了很多警察叔叔,还问过我妈问了很久,我也很久没有见过那个大哥哥了,但是我问我妈,她又说我没必要知道这些。”小男孩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李三寻内心想。
“既然你妈妈说没必要知道,那就不要去了解咯。你妈有你妈的道理。”
“听到说是失踪了,是这样吗?那你能帮忙找找吗?我真的很喜欢那个大哥哥。”孩子此刻满脸的委屈。
话被堵住,李三寻觉得郁闷无比,然而在此刻,他诞生了继续寻找的念头,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小鬼,虽然某种程度上是有那么一点,而最主要是因为,他从来没输过,更没有放弃过。所以他对和眼前这个男孩对话产生了兴趣。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那个大哥哥?”
“他把我找回来的。”
“嗯?把你找回来,什么意思?”
“我有一次贪玩,偷偷溜出去之后,天黑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家,就只能坐在马路边上哭,然后他哥哥看到我跑过来把我带回家的,还给我买了吃的没跟我妈说我走出去了,只说我是在他家里玩的。”
“嗯,是这样啊,那看来,你的大哥哥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咯。”李三寻不明白他自己为什么要费时间和这个小鬼头说一堆话,转念一想,如果可以得知多一些线索倒也是无所谓了。
“嗯嗯,大哥哥可好了,就是不怎么爱出门,都是我跑他房间玩的。”
“你跑过去?去他的房间?和他一般玩什么?”李三寻已经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些问题,想以此从孩子口中得知一些线索,虽然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但是语气还是稍显生硬了一些。
“他会教我读书,陪我玩玩具。”
“你觉得那位哥哥很好?怎么个好法?”
“他会拿糖给我吃。”
“就凭这个?”
“嗯。”
“这世界上的人可不是给你糖吃,就是对你好的。小鬼头,你这样很容易被人骗走的!万一哪天你被人拿糖骗走,就再见不到你爸爸妈妈了。”说罢,李三寻想透过门缝,摸摸孩子的头,可是孩子往里面躲了躲,他也就作罢,收回手并蹲了下来。
“我才不会被人骗走,我家里人都说我从小就很聪明。所以我不会见不到妈妈。”
看着孩子一脸笃定的姿态,李三寻心觉又好笑又无奈。
“那你妈妈呢?你妈妈平时上班是吗?几点回来?”
“我妈妈超级忙,每天六点钟回来,晚一些她就会打电话给大哥哥说,让他陪我一会。至少以前是这样的。”孩子低落的情绪,重新覆盖上身体表面。
也就是说,男孩的妈妈就是案件里声称每天下班回打招呼的邻居。
“可是你家里这么锁着,那个哥哥怎么过来陪你呢?”李三寻用手指了指门上的铁链。
“他会拿一个凳子坐在门口给我讲故事,就像你现在这样。”确实,孩子说得并不假,张怀间的房里,有一个很矮的小凳子。
“那他一般给你讲什么故事呢?”
“全是我没有听过的故事,我告诉你哦,我听过的故事超级多,比别的小孩都多。但是那个哥哥可厉害了,每次都不会讲一样的故事。”似乎是炫耀一般,孩子的语气。
“那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是干嘛的吗?”
“没有,但是我知道,哥哥给我说过,他是写故事的,可厉害了。”
“可是我都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能帮我把大哥哥找回来吗?他不在,都没有人陪我玩,也没人给我说好听的故事了。”一提到没有人和他一起玩,男孩脸上泛起悲伤的情绪。
他看见眼泪已经在男孩脸上打转了,于是想赶紧停下和他的对话,并向他保证说一定会帮忙找到他的。
而后,慌也似地逃走。
他很害怕见到小孩子哭,以至于在家里把儿子训哭时,跑到自己书房看书,并将门关得死死的。虽然妻子总是埋怨他少了许人情味,但是对他来说,他内心会因孩子哭时的模样变得软弱无比,而他的思想也会因孩子的哭声拖进一场噩梦。
而这种情绪原本都是没必要的,和大多数对感情敏感的人一样,会很难理清楚人和人之间的碰触。
他从心底已经决心把这个失踪案查个水落石出。
行走在前往公安局与葛亮汇合的路上,路过了一家书店,他鬼事神差地走了进去,并在标有张怀间著作小说的书架里抽出一本书,买了下来。
那本书,书名是《躲进斯堪的纳维亚》。
他把书夹在腋下,步履匆匆。
为公事奔波,也为内心所惑奔波。
抵达公安局之后,咨询台的警务人员立刻将他带进了一个小的办公室。小房间里面,葛亮和一个跟他差不多岁数的警务人员畅聊着。
“哟,回来得挺快啊!”葛亮见到李三寻站在门口,敲门的手还没来得及垂下,便抄起身边一张空的办公椅,往李三寻的方向放。
一气呵成的娴熟的动作,让李三寻有种自己才是局外人客人的感觉,而葛亮是主人。
“嗯,你们继续,我听着。”说罢也不客气地坐上葛亮递来的椅子。
经过葛亮的介绍,李三寻得知坐在他旁边和他攀谈的那位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叫作范钦春。一身警服笔挺,嘴角也不留丝毫胡渣,面容精致得即使是犯了些错误让人都不忍去指责,只不过他和自己的外在风格倒是挺像的。只是不知道,是否性格也是相像。
见过范钦春之后,李三寻才觉得世界是真的奇妙,两种完全不相似的人也能相处的很好。虽然自己和葛亮有一个月的友好相处的基础,也从未觉得思想会出现什么分歧。但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葛亮很尊敬自己为领导,在面临很多事情时他都会选择站在自己的立场。
而在范钦春面前,葛亮可以对自己的见解收放自如,只有建立在深厚友谊的基础上,才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吧。这点让李三寻心里产生了些许苦涩滋味,除了爱情和工作,他从未体会过把自己的全部都托付出去交代给某个人。
“嗯,那如果这边有更多消息的话,你告诉我一下呗?”
范钦春微笑着点点头,给人以沐浴春风中那般舒服的感觉。
只在李三寻思索的片刻,两人便结束了对话。
“没……没啦?”李三寻尴尬的眼神在两个人中间游离。
“头儿,你没认真听吧!”葛亮冷不丁地开了一句玩笑话,想缓解一下眉头紧皱的李三寻的情绪。
而被看穿了的李三寻,显得更加窘迫了。
“既然你们领导没听清,那我就再陈述一遍咯,反正我这几天任务不多,帮你们打听打听还是很可以的。”范钦春摊开双手装作无奈般对葛亮说道,脸上却一如既往挂着微笑。
李三寻默认。
范钦春便开始了自己陈述所有从同事那里打听的消息。
“他们告诉我的不多,只不过这件事情被上头盯得很紧,好像是因为来自作家所属那个公司的力量,几乎局里的大部分素养高的人都被派出去调查这个了。”
范钦春抿了抿嘴,他在陌生人面前讲话总是会有一些紧张。葛亮见他这样立即倒了杯水给他。
李三寻见怪不怪,因为他了解葛亮的细心。
“那您没有被委任吗?”对方看起来,和知足于领着普通薪水平凡度日的人是两个极端,至少在李三寻的眼里是这样。
“没有,因为我在那之前有别的案子,领导怕我分心,就没让我参与,后来想参与,也晚了,而且领导又扔给了我一堆案子,比如谁家的狗跑丢了,谁家又闹矛盾了。。”范钦春摊开双手表示无奈。
“是这样啊,不过我想问您,您为什么会对这件案子感兴趣,去打听呢?容我冒昧的说,打听同事手上的案件,这样难道不是一种忌讳吗?”李三寻好奇道。
“其实感兴趣是因为,我算是一位他的忠实粉丝吧,而且小说界现在也因为他的失踪沸沸扬扬的。”
“对,对,我就记得你以前看过张怀间的书。”葛亮一脸激动地帮腔,仿佛回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哦?原来如此。”李三寻已经对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警察产生了浓重的兴趣。
他从公文包中拿出在进门之前放进去的书。
“那么请问,这本书您看过吗?”
“《躲进斯堪的纳维亚》,这本书我没有看过,因为看过简介之后觉得太压抑了,我不太喜欢这样的书。”范钦春再次地摊开双手。
“嗯,我也看了简介,不过,您知道‘出逃之日’是什么吗?这是关于他电脑的一个密码提示,我看到逃,想了许久,联想到了这本书。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设想对了。”
“密码吗?你们不去问问我们局里负责这个的那些人吗?”
“这个可能需要交接一下,我们上午才请示我们那边的领导,交接的文件估计得明天才能下来,而且你要知道,我身边这位领导只是刑警特聘顾问,我是分配到他手下的助手,没办法直接过问你们公安局的事情。”葛亮抢过话匣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嗯,我的想法是先自己找一下答案,再去求助。反正之后也免不了要和你们局里合作,到时候还要再进一步核查。”李三寻急忙补充,生怕自己给别人留下什么糟糕印象,然后助理被劝退,毕竟自己和这位认识一个多月的助理相处得还算愉快。
“对咯,我这位爷就是这种性格,不喜欢去依赖别人。”
看着眼前两人的一唱一和,范钦春不由得感慨,仅一个多月,便能培养出这样的默契。
“那么,我能帮上什么吗?”
“您如果能帮忙的话,那真是太好了,我对张怀间这个作家并不了解,在接到这个案子之前也从未听说过他,您能帮忙想想那个密码吗?我总觉得,会在某本书里有答案。这也是我买它的原因。”说完,李三寻挥了挥手上的书。
范钦春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嗯,我尽力。”
“那么,我们先回去?”葛亮用眼神示意李三寻,见到李三寻瞥了一眼之后没有任何反应,便自作主张地轻声询问。
“嗯,可以,我马上还得去一个地方,要不我送送你们?”范钦春起身做出去拿车钥匙的姿态。
与范钦春道别后,李三寻没忍住自己内心疑惑,向葛亮问道:“刚才接待的警员,是你之前说过的朋友吧?”
“嗯。”
“你说你们选择了两条路,但是如今一看,人家不是混得很好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和我相比,他更喜欢安稳的生活,就去了公安局,但是我这人吧,生来就是不安分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跟您一起跑东跑西的。所以才说和他选择了两条路。”葛亮语气平淡地讲述着,“就是这样之后见面的时间少了些,感觉就慢慢疏远了。”
“所以你今天才迫不及待就去见他了?现场也没有看仔细,是猜到我会让你过去?”
“其实我昨天就去过了一次现场,你今天掌握的我昨天就都收集到了。而且我去公安局那时候处理这个案件的警员都不在。”
“可以啊你,可以出师了。你说说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不好办,我是这样觉得的。公安那边的寻人启事已经发布了,但是范围不大,除了网上的争议声还有些热度,也泛不起水花。”葛亮一本正经分析。
李三寻很赞同他的观点:“是,你说的对的。他的所属公司也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除了施压给我们之外,就没有其他的行动了。”
入夜,漆黑的房间被开了灯。
奔波一天的李三寻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门,妻子和儿子似乎已经睡下。他小心翼翼的准备睡前工作,动作轻到几乎没有声音。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妻子还是揉着眼睛,走出卧室问他:“怎么今天这么晚?”
“因为要处理一些事情。”李三寻轻声说。
妻子点点头默认,因为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工作加班到深夜。
他转过身将手还在妻子腰上,将头深深地埋在妻子的肩膀上。这样,心里的那阵难过似乎消减了几分。
“发生什么了吗?”妻子不解。
“没,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那就快点洗漱完,早点休息吧。”
“嗯”
他放下环着妻子的手,任由她去往自己的房间。看着妻子的背影,悲伤似乎又泛上心头。
只是,不同之前的悲伤。
在回家之前,他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单又独进过一次作家的房子。
那究竟算是一套房子,还是一个包围着几个隔间的房间呢,还是一整幢里面小小的盒子呢。普通人总是终其一生,只为了那样一个像似庇护所的盒子。在这个盒子里,安放一个类似这种听起来就觉得温暖家庭的字眼。
然而,在作家的房间里,却怎么找也找不出,和温暖有关的任何一件东西。哪怕,是一张和亲近的人的合照。可是这个房间似乎充满魔力,也许是作家的思想沉淀。
冰冷,是这个房间给他的第一印象。而熟悉,是第二印象。
所以,他再次回来这个房间。
像来过了千万次一样。
他再次认真地浏览过作家房间的每一件东西,在脑海里不断浮现作家的生活画面。
干净的白衬衫,上面还残留着洗衣粉的香味。鞋架里的皮鞋仍旧锃亮。就连接到书桌边的插座,都要沿着墙壁,延伸到桌底。
登堂入室和紧盯着别人物件让他心里有些许的羞愧,可一想到自己是出于正事才会回来这里,不免胆子也壮了些。
他真是可怕的偏执狂。
可是,结婚前的自己,只会比这更过分。
到底,是因什么改变了呢?
不知道了,没有根源可循。但是目前看来,谁都摆脱了这种境地。
他突然想起自己从书店里买的作家的小说,便将它拆封,细细研读。
他开始时坐在作家房间里的书桌前,后来,捧着书在房间里徘徊。
读完了近乎半本。
于是,他回家时已入深夜,披着一身的星星。
收拾完自己的李三寻躺在床上,望着身边已熟睡的妻子。
眼眶莫名的湿润了起来,他自嘲了下,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像个姑娘似的爱流泪。
偏偏就是这种时候,心里的悲伤以难以遏制的速度增长着。
到底是因什么,自己会如此难过呢?
以前总是自信满满的自己,想法超乎常人的自己,在此刻仿佛陷入了一种未知的境地。
夜太凉了,刺人心骨。
李三寻没睡多久便清醒,依旧没有缘由,什么也没发生,就这么醒了。
脑子里布满了今天所见到的一幕幕,从进去房间开始,到读了作家的书后,他总觉得,前方布了很大的局,每个进来的人都会被玩弄,会被迷糊。
他感觉从未有过的无力,而无力也因着情绪侵入骨髓,侵入每根神经脉络,牵扯着他,束缚着他,使他无法再反抗。
无力感让他身形抽搐,他只好用双臂紧紧环住自己,蜷缩着。
“你怎么了?”妻子大概是觉到他的异常,也从睡梦中醒来。
“没,没事。”李三寻继续颤抖。
“发生什么了?要去医院吗?”妻子急切问道。
“不,不去了。我,好像是有些害怕。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就是,就是,我不知道。”李三寻哽咽。
妻子见状赶紧凑了过去抱紧他,手轻轻拍打着李三寻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哦,我在的,别怕。”
“你说,我这种感觉会好吗?”
“会的,会好的。”妻子笃定地回答,“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