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宛宁右手托着小碟,左手掩口,将梅子果核吐于碟中,又慢慢将小碟归于桌上,方缓缓开口道:“如此说来,儿媳的陪嫁丫鬟中有一个叫茯苓的,她冰雪聪明,又大方识礼,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可人儿,婆母和姨娘以为如何?”
杜老夫人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只金石榴耳环,收回端详的目光,望向贺宛宁,轻声问道:“谁?”
贺宛宁又细声细语重复道:“婆母,儿媳说的是丫鬟茯苓。”
杜老夫人迟疑了一下,将耳环放回首饰盒中,旋即朗声笑道:“茯苓啊,宛宁、金花与我也都算是想到一处去了。茯苓也好,她性子最像你,温婉贤淑,处事得体,由她服侍二哥日常起居,我这个当娘的也放心。宛宁,难为你了。”
耿氏神色略微有些轻松,眉心却还难以舒展开来,她指着杜氏手中的首饰盒子,笑道:“老夫人方才一直端详着这对金石榴耳环,可是要送给二夫人安胎啊?”
杜老夫人温和道:“是啊,这对金石榴耳环还是当年我有孕,我的婆婆在金花入门之前传给我的。这对耳环做工精细,上面的石榴枝叶繁茂、花朵娇美、果实饱满,与石榴多子多孙、开枝散叶的美好神韵配合得恰到好处,如今,便传给你吧。”
贺宛宁左手轻曲微握,拳心粘腻,却依旧冰冷,靠着左臂撑桌,起身施礼微笑道:“多谢婆母。”
耿氏听到杜老夫人说起自己当年入门之事,虽已是陈年旧事,对如今更无丝毫影响,可是她的目光中始终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黯淡失神……
长风渐起,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庭院中的栀子花含苞待放,娇羞欲语。再看墙角的桃花,灼灼绽放,灿若云霞,似要将满心相思,一腔斗志都随风倾吐殆尽。
黄芪搀扶着贺宛宁走出杜老夫人的房间,又急忙在门口为贺宛宁披上了银红撒花披风。茯苓自顾自地低着头,极尽认真与郑重地双手捧着那个楠木首饰盒。此时的贺宛宁只觉得风吹过依旧有寒意,花开花落花满天,也不过是周而复始,无所谓凄凉,无所谓美丽。
韩茜雪后来居上,率先生产,得长孙,于是自己的宠爱渐衰,赵匡胤也不过是解释说朝廷的差事多,可是贺宛宁毕竟不是无知妇人,怎么会不明白,不过是韩茜雪用长孙邀宠罢了。自己的女儿终究只是女儿,又没能保住性命,不满周岁便早夭,根本没有为自己挣回来什么。现下好不容易有孕,郎中又说是男胎,竟以安胎为由反被婆母收回管家之权。贺宛宁自诩不是蠢人,在耿氏纷说纳妾之时顺势提出让自己的亲信丫鬟为妾,仿佛可以为自己扳回一局,然而这个心思却又早早落在婆母心中。
石榴虽是好意头,可是在这个时候,婆母把这对金石榴耳环给了自己,真是给自己安胎用的吗?难道不是一种权利的敲打吗?
贺宛宁这样边走边想,黄芪也有些心不在焉,她们二人皆未曾留意脚下,贺宛宁一个恍惚,脚下一滑,还好茯苓心思澄明,眼疾手快,用力架住了她,茯苓手中的首饰盒却陡然落地,那对金石榴耳环散落开来。贺宛宁回过神来,念了句佛。
黄芪也道:“阿弥陀佛,虚惊一场。”
茯苓满心关切问道:“夫人怎么走神了?仔细脚下。”
还没等贺宛宁开口,黄芪厉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夫人现下是无事了,你却把老夫人赏的耳环丢在了地上,若是摔坏了老夫人的好意头,可仔细着。”
茯苓不卑不亢道:“老夫人的好意头是盼着夫人诞下赵府的嫡孙,金石榴耳环再宝贝,也就是个玩意儿罢了,万万不及夫人母子平安。你心不在焉没扶住夫人,我是为你补救才失了手,你倒是先怪起我来了,真真没有道理。”
黄芪的心不在焉是有缘由的。适才杜老夫人潜了众丫鬟出来,她们本该在屋外伺候,可黄芪忽然间想到刚才搀扶贺宛宁起身施礼之时,碰触到贺宛宁略微浮肿的冰肌玉手,竟然真似冰如玉一般的寒,她便想着给五蝶捧寿紫铜手炉换些热炭,再给贺宛宁送进去。谁知她才走近些,便听到贺宛宁举荐茯苓为妾的话,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自知进去必然尴尬,忙又转身折了出来。
黄芪心中知晓自己理亏,也未争辩,丧眉搭眼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将散落的金石榴耳环一一拾起,装进了楠木首饰盒中。正当她起身之际,透过低矮灌木与树木枝桠之间的缝隙,看到一抹桃红迎风飒飒,皓臂上的镶金翡翠玉镯更是刺目。她起身用手扯了扯贺宛宁的衣襟,有些鄙夷道:“瞧瞧,夫人之前还总是怪我骂她,这会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要去那桃树下等二爷呢。听说一连好几日了都是这样,穿得这样少,也不怕被风吹的招了风得了风寒。”
贺宛宁闻言透过斑驳影隙朝着墙边的桃树下望去,只见一个女子身穿一件月白色混杂淡绿花纹的对襟齐胸襦裙,裙下摆轻如飞烟,凭着月白淡绿更掩映出她肌肤胜雪,腰间一条绛紫色束腰,愈显她身体婀娜,修长挺拔,外披着西瓜红颜色的轻纱披帛,长及曳地,迎风起舞,凌云髻高耸而蓬松,如入云端,仿佛有一心豪情斗志,头戴金丝八宝桃花钗,赤金和合如意簪,还有一支画眉衔珠长流苏金步摇,格外耀眼夺目。她便是铁骑散员都虞候韩令坤的异母庶妹——赵匡胤的第二位夫人,人称韩夫人的韩茜雪。
贺宛宁眼下没什么精神,身子也乏了,懒懒道:“今春时冷时热,属实回暖异常,却是伤人不伤水,花花草草也都生长着。我总道是春寒料峭,持着手炉,披着斗篷尚觉得有寒意,说不定韩夫人觉得阳春和暖,韶光明媚,所以才穿得这样少,打扮得这样妖娆,她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啊,至于得不得风寒的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你这么说她作甚,又少不了一块肉去。绕着走吧,我眼下没什么心思和她说话。”
黄芪气鼓鼓道:“夫人您瞧,您才是二爷的正妻,她也带着与夫人一样的镶金翡翠玉镯,还有她那件轻纱披帛的颜色,竟然,竟然是红色的,她……她……”
贺宛宁斜了黄芪一眼,又伸手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镶金翡翠玉镯,不觉冷冷道:“你这般气恼做什么?她没有错,官人虽没有明媒正娶,可也从没有把她当成过妾氏,在心里多半是平妻,所以才把传家的那对镶金翡翠玉镯一分为二,给了她与我。否则,哪里是韩夫人,该是韩姨娘啊,单单是官人给的称谓,便说明问题了……”
黄芪气愤难平,跺脚道:“夫人,三妻四妾自古有之,可是一个男子同娶多妻隋唐以来皆不被允许,也不知二爷怎的被她迷住了,竟都让咱们称她韩夫人,老太爷和老夫人也不管管。”
贺宛宁言道:“咱们府上怕是与别个不同,听闻当年老太爷对耿姨娘亦是有平妻之念,不知后来因何事而作罢。官人有样学样,怕也算是圆了老太爷昔日的念想,老太爷怎会气愤管束,况且这个韩夫人还为府里率先添了长孙,地位不是更加稳固吗。”
黄芪脸红脖子粗道:“我这是为夫人鸣不平啊……那镯子,那镯子,夫人便不要带了罢……”
贺宛宁摇摇头,用手在黄芪小臂上拍了拍,似是安慰道:“这关镯子什么事儿?我有,你就不许有吗?罢了罢了,扶我回去歇着吧。”
茯苓也道:“夫人说得对,黄芪,事有主次,一件衣裳,一个镯子,什么要紧的,眼下可没有什么事情比夫人腹中的赵家嫡孙更重要呢。”
黄芪压下怒气,将首饰盒递给茯苓,又瞪着她悻悻道:“就属你最能,这回可捧好了夫人的首饰盒,别再摔了,回吧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