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妈,学校说要加自习,这个学期得交五百块钱。”
程关坐在床上,四周漆黑。他和堂弟的床之间只拉了一条帘子,算作是作个粗略的格挡。
“那……一定要参加吗?”
那边女人的声音有一些迟疑。
“也不是,”程关看着自己面前隐没在黑暗里的房间里的东西,觉得这黑暗深不见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穿过去,“老师说是自愿的。如果不参加的话,需要家长亲自跟他电话说明。”
“其他同学呢,他们都参加吗?”
“我不清楚,应该是会都参加的吧。毕竟高二了,而且,这种都是大家默认必须要参加的。”
“那行,那你参加吧,不要担心钱的事情了。”
“我这边……钱不够。”
“你那边还有多少钱?”
“一百二。”
“行,我给你转五百块钱。”
“不用了,妈,四百块就可以了。”
“总得给你身上留点钱,多的是要花钱的地方,文具啊辅导书啊什么的。别苦了自己。”
“好。我明天去学校旁边提款机去取。”
“取了就赶紧交掉,别弄丢了。”
“嗯,我知道的。”
“不早了,赶紧睡吧,不然上课还要犯困。”
“嗯,妈你也早点睡。”
“我在值夜班呢,睡不成。”
“怎么会值夜班?我记得你那个工作,不需要值夜班的啊。”
“赚点外快,你别管了,赶紧睡吧。”
“那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妈知道。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了。”
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家里的事情你别管,钱的事情不要你操心,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你只要考上个好大学咱们家就算熬出头了。
这些话,程关无数次地听到。每一次听到,都觉得身上似有千钧之重,心里像被抽空了一样。
他要为之负责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人生,还有他那摇摇欲坠的家庭,他那因为过度操劳而快速衰老的母亲,他瘫痪在家的父亲。
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想起了那串送出去的晶莹剔透、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看起来酸酸甜甜的会很可口。他原本觉得小东西不贵,可现在一想到那钱是他的母亲起早贪黑一分一角挣回来的,又觉得愧疚。
他不该这样的。
程关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件事情。打开手机银行,看了眼余额,并没有变化。
还没有到账吗?
可能是妈妈上班在忙吧,或者是跨行转账,周期比较长?程关不知道,也没有多想,随手打开了扇贝单词。
每天晚上临睡前背三十个单词已经成为习惯了。这种时候脑子混沌,写数学根本转不过来,就适合做一些机械性的记忆。
躺在床上,背着背着就睡着了,手机一下子砸在脸上,又把程关砸醒了。
程关揉了揉被砸痛了的鼻子,准备把手机关机以后睡觉。
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肖段,内容是:睡了吗。
问句不用问号用句号,看起来语气真的是好冷淡。
程关点开对话框,准备回复她,但是转念一想:万一回复了以后聊起来了怎么办?
所以还是别回复了吧,得早点睡觉。
程关把手机关机以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肖段一直在聊天的界面等待着他的消息。看到他的标识从“手机在线”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又从“对方正在输入…”变成了“手机在线”。
是欲言又止,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肖段不知道。
肖段只是在她的房间里对着那唯一的光源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她没有拉窗帘,月光透不过重重树影,只有一点点落在窗台。她一直睁着眼睛等待,一直等到她无知无觉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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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段,参加自习吗?”
早自习下课,学习委员杨治站在拿着名单表,挨个儿到同学面前统计晚自习的参与情况。
肖段点点头,拿出钱包抽出五百块钱,递给了学习委员。
“程关呢?”
程关一脸突然被叫道名字不致所措的样子:“啊?”
杨治很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晚自习,参加吗?”
“你先去统计别的同学,可以吗?最迟什么时候你把名单交上去?”程关面露难色,嘴唇被他自己咬的发白。
“今天放学之前。但是我收上来以后还要点钱、做表格,任务挺重的。所以你还是尽早交给我吧。”杨治推了推眼镜。
程关点了点头。
肖段看到程关拿出手机,然后放在了耳边,也许是在给谁打电话。但是他一直没有说话,最后把电话揣回了兜里,想必电话没有打通。
肖段终于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了,那个人眼睛里的着急显而易见。
程关着急不仅仅是因为那五百块钱到现在还没到账,更因为他给妈妈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
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他这样对自己说。
想起来初三那年也是这样。他站在家门口敲了好几遍门也没有人来开,打电话给父母亲都是关机,一直坐在家门口等到了天黑。
在上海举目无亲,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找谁,也不敢到处乱跑去找他们。
他只有靠在门边坐下来,隔一会咳嗽一下,借着声控灯的光写作业。
作业写完,他就靠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他坐在门外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晚上回家的时候,妈妈在厨房煮饭,告诉他,爸爸在工地上出了事儿,两条腿都伤得很重。现在在住院,每天都要人去照顾。
“一会跟我去看看你爸吧。”
程关点点头。
把书包放了下来,开始写作业。他能做些什么呢,他连赖在地上哭的权利都没有,没有人会听他哭。像他们这样的人,眼泪都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伤都溃烂在黑暗里。
他只有咬着牙走下去。
穿过这片黑暗,等到他能坦然地站在光明里,他的眼泪他的伤口才重新有了意义。
程关不敢再多想。听别人说,越是害怕的事情,就越会成真。
他只能不去想。
“糖,吃吗?”
一颗草莓味的悠哈放在他的书桌上,拿着糖的手的指甲盖那里是粉色的,手指纤细,指节并没有很明显,几乎看不见。
“嗯?”
程关脸上还挂着焦急的表情,不知道要怎么去回应肖段。
“谢谢你。”
肖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是因为晚自习的事情吗?”
程关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说自己交不上这五百块钱吗?他怎么能说,也许是出于虚荣也好,出于面子也好,他都不想说。
“没什么,家里的事儿。”
程关觉得自己这样说也没算骗肖段。
“嗯,”肖段笑了一下,“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程关抿唇一笑,点了点头:“好的。”
可他还是开不了这个口,尽管肖段已经这么说了。
他只是拿过了那颗草莓味的悠哈。糖纸还有点温度,也许在口袋里呆久了,有点软乎乎皱巴巴的。他撕开,把这个圆圆的小球放进嘴里。
过于甜了,甜的不像话。
让他的舌间感受到一种几乎要脱水的感觉。他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好像对于他而言,甜味意味着一种转瞬即逝的虚幻,是他不愿意触及的东西。
可是今天他再去品味,好像又不太一样。
那是实实在在的甜味,没有那种轻薄或者过于强烈的感觉,反而多了一点醇厚。
程关看了眼糖纸,心想,可能因为这是牛奶糖的原因吧。
“很好吃,”他做出一副认真品咂了的样子,转过头对肖段说,“很甜。”
肖段挑起了一只眉毛,嘴角带笑:“糖不甜才怪呢。你表达谢意能不能走点心?”
程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后说道:“哪里不走心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行行行。”肖段摆了摆手,拿后脑勺对着他。
程关看着那随着肖段转身而摆动的发辫,有些愣神。深蓝色的高马尾,很像她这个人。
干净利落。
“那要怎么夸啊?”程关回过神来的时候,才问道。
“你还在纠结这事儿呢?”
肖段低头盯着手机上的萝卜和它的怪物们,没空理他。说完这句话后,半天都没有下文。
“生命星用完了。”肖段关上了手机,靠坐在了椅子上,闭目养神。
“什么?”程关显然是听不懂肖段在说什么的,但是大概也可以猜出来。
“没事儿,反正就是不能再玩了。”
肖段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问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程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欸,神奇,你还会翻白眼。”肖段一脸发现了新大陆的样子。
程关又翻了一个白眼,似乎是要证明肖段刚刚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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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关呢?”
杨治来到程关桌前的时候,只有肖段一个人在。
“全班就差他一个人了。”
肖段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他一下课就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