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雪彻夜未息。
次日,天光未亮,苏伏三人便已醒来,各自加了件厚实的外衣,都起身下床,田义卸下门栓,拉开屋门,“吱呀”声中,苏伏向外望去,入目是满眼雪白,万物一色。
这时寒风已经小了许多,雪花却如团团柳絮,从空中缓缓垂落,落地便不见踪影,一夜的积累,地上的积雪已有近尺之厚。
天地间除了雪花掉落的簌簌声,别无声息。
芸娘的目光在屋内游走,检查着有没有错漏的东西,增添了几个物件后,便去向厨房做起早饭。
三人草草吃过,田义叮嘱一声便又匆忙出门。
苏伏练了一趟拳后无事可做,便坐在门口望雪发呆。
不久,远处传来了阵阵吆喝声,声音并不清楚,苏伏却会意,这是寨子里的人在张罗着集合离开了。
田义也很快回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搓干了双手,轻抚芸娘的面颊柔声道:“芸娘,对不起,我可能不能陪你和小伏一起了!待会儿,你们跟着小刘他们一道,他们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那你呢?”芸娘轻声道。
“我要带着无山他们在后,查看下情况,同时清理路上的痕迹,这雪虽大,但我们这么多人走过,很容易留下痕迹,若有人追来,必定会被发现。”田义目注芸娘轻轻道,这平素爽朗的汉子,此时竟流露出无限温柔。
芸娘张了张嘴,目光闪动,最终点了点头道:“那你千万要小心!”
田义咧嘴一笑,点头保证,转而望向苏伏,在他的肩膀重重一拍,掷地有声道:“小伏,你是男子汉了,你芸姨就交给你保护了,能做到么?”
“嗯!”苏伏重重应了一声道:“田叔,我一定保护好芸姨!”
“好孩子!”田义笑着点头,“我们走吧!”说话间带好刀弓,提起两个厚实的包裹出门而去,在门外又不免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三间木屋。
苏伏和芸娘两人也是如此。
地上的积雪被踩的嘎吱作响,比平时里要费力不少,在这样的环境下赶路,绝不是轻松的事,苏伏小心地扶着芸娘,跟着田义的脚印向寨门前的空场走去。
路过的各家各户都在不断关门离开,人人脸上都一片落寞和不舍,也有许多垂暮的老人在门口呆望,并不出门,显是不准备在行将入土的年岁再折腾一番,离开他们已经住了近十年的地方了。
寨门前的空场,满当当地挤满了人,将地上的积雪踩得一片狼藉,却都十分安静只有几声低低的呜咽。
人群中许瑜和几个平素跳脱的孩子也都沉寂下来,面上一片难过。
田义几人叮嘱几句后,众人都在引领下陆续背着行李向寨子外走去。
“照顾好你芸姨,照顾好自己!”田义拍了拍苏伏,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他,另一个则交代旁边的猎户帮忙带着。
苏伏点头答应,扶着芸娘随着众人一起离去。
山路本来便有些崎岖,在不知深浅的雪地中更显难走,不时有人摔倒,更有孩子的哭叫,伴着大人的安慰声响起,闹哄哄一片。
一路顶着风雪走着,众人头上的毡帽都白了厚厚一层。
许瑜带着他的母亲路上也靠了过来,与苏伏他们轻声交谈着。
“小伏,你说我们还能回来么?”许瑜难过道。
“我也不知道,听田叔说我们可能要迁到别的地方去了!”苏伏摇了摇头道。
“我知道,可我还是舍不得!你说,官府的人为什么这么坏,非要把我们赶走!”许瑜咬牙气道。
苏伏沉默,他在镇上的乞丐堆里厮混长大,又在衙门里走了一遭,深知世上的黑暗比看上去更甚,那些有权有势的权贵,要的只是贯彻自己的意志,从来不会理会他们的想法,便如孩童玩弄蚂蚁时,也不会理会蚂蚁的感受一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山寨里的住民离群索居,独立管束之外,难免被官府的人惦记,更何况他还听田义说寨子里的人,不少人曾背负官司,更易招惹官府的注意,以往官府里人手不足,但眼下有了净法司的进入,终究要将他们这些化外之民拔除。
“如果我是那些可以飞天入地的神仙们呢,便不会被这样了吧!”苏伏心生渴望,旋即却又悄然熄灭。
“因为他们想,因为我们实力不如他们……”苏伏低声道。
许瑜张了张口,哑然无声。
自进了寨子以来,苏伏很少回顾过往,渐渐的都要忘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被人欺凌的命运,却还是没能挣脱,命运如同枷锁,将他牢牢束缚,一时的松懈,也只是给他片刻的喘息,不至于被生生扼死罢了。
“小瑜,你知道的,我之前是当乞丐的,还被你爹爹和田叔曾经的三弟,逼着要去偷东西,我自然不愿意,但他比我强,便能随便使唤我,打我,这是没办法的事啊,谁会在乎我们这些弱者的想法呢!”苏伏低低道。
芸娘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以示安慰。
许瑜闻言沉默,好半晌,才开口道:“总有一天,我要比他们都强,不再让他们这么欺负!小伏,你也是!”
苏伏一怔,想大声地回答他“是!”,却又不由得在心底问自己,“还有比他们更强的呢?更强的上面还有更强的呢!那要做到最强的么?自己能做到么?自己现在连武修的门槛都没摸到啊!”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终究经历了太多挫折,消磨了许多少年人该有的锐气,有些暮气沉沉。
“苏伏,苏伏,伏低做小么?这难道就是老爹给他取名的用意么?”苏伏心底苦涩,却不好再出言打击许瑜。
队伍继续赶路,这雪天中,山林中连鸟兽都已绝迹,众人就地吃过干粮,休息了片刻又开始赶路。
苏伏举目四望,这段山路还是他曾走过的地方,按行进的速度来看,却连曾经的一半都不到,不禁有些担心起来,这样下去,他们要多久才能到那个山谷里躲避。
经过半天的艰难跋涉,整个队伍都有些消沉,众人也没了什么话语,吃过带着的干粮后,只是埋头赶路。
很快天色入暮,雪开始小了起来。
“又到了野狼岭了!”苏伏心道:“人少不宿野狼岭,我们现在这么多人,怕是什么妖兽也都要吓跑了!”
众人在林子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将雪扫开,从底下掏出干枯的茅草,铺到地上,或者点起火堆,围着取暖同时也烤些吃食裹腹。
也有人带了老姜,将雪放入锅中,化成水后一起熬煮,给众人都分了一碗。
因为不用赶路,众人难得放松下来,开始闲聊起来,更有些孩子终究按捺不住心性,在林子里打起雪仗来。
许瑜却没加入他们,自己在一旁练起了拳来,他白天的话应该是刺激的他了,苏伏想了想,也跟他一般练了起来,周身也暖和许多。
疲惫的众人很快睡去,第二日,随着第一个人的醒来,众人陆续苏醒,简单吃过后又开始赶路。
……
在距离他们数里之外的一处山林里,田义等人正折断树枝,小心地清扫雪地的痕迹,因为走过的人太多,足印很深,哪怕雪还在不停的下也并不好处理,让他们大费精力。
同时还安排出人手,在山林的某些路段,踩踏出许多足迹作为掩护。
长吐了口浊气,田义静静望了望足印衍生的前方,轻声道:“他们应该还没到黑松林吧!”
说完,摘下腰间的酒袋,满满喝了一大口,又递向一旁的许无山。
许无山接过,同样喝了一口,交还给他,点了点头道:“是的,这大雪天的,路不好走,而且,他们有不少女人孩子,赶路太难了!希望他们别受了风寒!”
顿了顿又接着道:“昨晚他们在野狼岭歇的,按这速度,明天应该能靠近黑松林那里了!”
田义眉头紧锁,“还是有点慢了!”转而问道:“老林和小吴他们回来了么?”
他们共有十三人,分作几拨,后天武者的寨民主要负责清理痕迹及制造疑兵,田义等四个武夫则分作两批探听消息,老林正是曾带着苏伏他们打猎的林叔。
“还没有,应该快了吧!”说话间向后方望去。
几人只等了小片刻,便见老林和一个青年男子匆匆从后赶来,两人提聚内息,跑动时的落点十分小心,多是不起眼的茅草堆中,或是树干之上,尽量避免在雪地留下深刻的足迹。
老林未到近前,便已经出声呼道:“田兄弟,他们已经追来了!”
田义和许无山二人面色骤变,不远处正在清理痕迹的三个汉子也是一阵震惊,手上动作都停了下来。
老林两人落到田义近前,重重吐了口浊气,老林有些喘息道:“田……兄弟,情况很不好,官府和净法司的人,已经追来了……”
“我们在离寨子不远的小山上看到,他们已经进了寨子,按时间算,应该是大半个时辰之前!”
“确定有净法司的人么?”田义郑重道。
另一青年点头道:“我远远看到他们穿的两种衣服,一种是官府的黑色捕快服,另一种颜色深青却不认识。”
田义面色凝重道:“那是净法司的獬豸青服!”
朝廷中武官补服刺有麒麟、狮、豹、虎、熊等,象征勇武,而獬豸乃是传说中的神兽,能分是非、辨忠奸,素有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与净法司净天下以正王法之意相合,所以为当今大威皇帝亲自定下作为净法司的补服刺兽。
“小吴,来的共有多少人?”田义问道。
小吴稍一回忆道:“共有十五人,有十一人穿的都是獬豸青服,另外的四人都是捕快服。”
田义长吸了口气,眉头深锁道:“十五人,哪怕他们留下几人在寨子里,我们也应付不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追上来了”,说着看向许无山几人,沉重道:“如果之前的疑兵不能奏效,我们可能要留下来,拖延些时间了!最好能将他们引走!”
几人面色都是一沉,郑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