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半日过去,这场秋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这样的雨势中,自然不会有人外出,可事实却非如此,小镇的荒林外,乌云浓郁如墨,将整个林子遮掩的更加阴沉。
忽地,一声轻咦声响起,声音轻微,却连这瓢泼的雨声都掩盖不了,接着两道黑影突兀地从天而降,仿佛天上浓云不小心洒落两滴一般。
楚度静立雨中,他身后恭敬跟着的则是新生的魔侍甲一,漫天的大雨仿佛畏惧一般,远未及二人身周便远远避开。
楚度饶有兴趣地望着面前新立的坟丘,神情玩味,良久才露出邪魅一笑道:“不错的资质!且看你的造化如何……”
甲一疑惑不解中,只见楚度右手轻抬,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食指尖汇聚,虽不可见,但其中蕴含的魔力却让甲一为之心惊。
“无相之力!这是魔种!”甲一心中艳羡,他得了魔主的传法,已知魔门体系,掌七情,控六欲,御虚之前所修的都是六欲之力,其后则是诡异莫测的无相之力。
此前,他只是被魔主以六欲之力魔染而已,而这荒坟中假死的人,竟能得魔主的青睐赐予魔种,实在是天大的造化!
楚度指尖轻点,无形的魔种从身前骤然消失,隔着层层黄土,融入苏伏体内。
然后转过身形,目光透过漫天雨幕,遥遥望向远方的小镇。
“美好的味道!”楚度深吸口气,脸上浮起一抹邪魅的笑容,“可惜,现在不是大快朵颐的时候!”
“走吧!”楚度瞥了甲一一眼,两人骤然消失在漫天雨幕中。
苏伏仿佛身在无边的黑暗梦境中,不断坠落,只存一个朦胧的意识,无知无想。
忽地,坠势停止,周围变得一片嘈杂,从初始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逐渐增大,到最后简直像是雷鸣一般在耳边炸响,每个声音都震耳欲聋,苏伏只觉得整个意识都要崩溃一般,无端涌起莫大的恐惧,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折磨不断摧残着他,仿佛一瞬又仿佛万年那般长久。
蓦然,黑暗散去,无数个念头涌起,曾经所见的一切如闪电般从他心头掠过,牢头狰狞的面孔,刘捕头的冷笑神情,严光的威胁逼迫,侯林的一举一动,苏尘卧在病榻的喃喃低语……
然后,是年幼时所见的一草一木,从未在意的过陌生人群,路旁的残砖断瓦……
一切都来的应接不暇,苏伏头痛欲裂,惨叫一声,本能地伸展双手,“嘭”的一声,本就草草造就的坟丘蓦然炸裂,苏伏跪坐当中,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切。
身上被折磨出的无数伤痕,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极缓慢却坚定地修复着,传来淡淡的疼痛和酥痒,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怎样的变故,却知道自己已经逃脱了死亡的命运,“饿”,极度的饥饿!
苏伏茫然地望了眼小镇方向,忽地升起一股沛然难当的愤怒和仇恨,直想重回镇上将那些狠狠折磨过他的人杀个一干二净,随即却打了一个冷颤,不知为何竟生出这样的恐怖念头!
强压下心底莫名的恐惧,苏伏慌乱地转过头去,强迫不去想自己曾遭遇过的一切,向着密林深处发足狂奔。
不知跑了多远,苏伏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筋疲力尽,茫然地环顾四周。
此时,已经完全入夜,天色浓黑如墨,连数丈外的树木也只是一道模糊的黑影,已经持续整天的大雨不知何时终于化作连绵丝线,零星洒落,苏伏回过神来,早已湿透的全身阵阵阴冷。
“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病死在这里了……”苏伏心道,他早已脆弱不堪的身躯,哪怕有无形的力量支撑,也再难以为继,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终于瘫软倒地,陷入昏迷。
这次昏迷,苏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他在一片漆黑的荒野上奔跑,身后好像有着某种无比可怕的怪物在黑暗中向他伸出触手,想要将他牢牢锁住,他丝毫不敢停下,直到跑的精疲力尽了,摔倒在地,也强撑着用四肢爬行,他用尽全力,爬的却是奇慢无比……
终于,在他以为将要被抓住时,噩梦苏醒。
苏伏猛然坐起,重重喘着粗气,才觉汗湿遍体,同时发觉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屋子不大,也只有些简单的陈设,却比他与猴子挤过的窝棚,衙门里的牢房要好上千百倍!
屁股下还传来阵阵的疼痛,忙半侧过身子,正惊疑不定间,房门被轻轻推开。
苏伏应声望去,便是一呆,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中年女子缓缓走进,女子容貌虽不惊艳,笑容却十分恬淡,自有着苏伏从未见过的温和气质,让他不自觉地心生温暖,仿佛久不见天日的人照到了冬日里的一抹阳光,倍感亲切。
“你醒啦!”女子淡淡笑道,眼底是由衷的欣喜。
苏伏轻应一声,感激道:“是……是婶婶您救了我?”
女子微笑摇头,还未及回答,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笑道:“哈哈,小兄弟,是我带你回来的!”
苏伏望去,便是一惊,“是……是你?”
进门的正是他在牢房时,向他要了半个馒头的那个中年汉子,此时对方全然没有先前的凄惨模样,衣衫虽然粗陋,却也有种魁梧挺拔的豪爽气概。
“哈哈,是我,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接着笑着转头向旁边的女子有些得意道:“嘿嘿,芸娘,我就说小兄弟今日应该会醒的,你看,果然!”
被称作“芸娘”的女子,温柔地横他一眼,轻责道:“就你厉害,别大呼小叫的!”说着又将手中的汤碗递向苏伏,柔声道:“来,孩子,先把这碗药喝了再说!”
苏伏接过,望了眼浓浓的药汤一口喝下,嘴角还有些发甜,竟是被加了粗糖的,自苏尘死后,他已经三年没有尝过甜味,不由得又舔了舔嘴唇。
“嘿,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在牢房里,你不肯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哦,对了,某叫田义,占个便宜,你便叫我田叔吧!这是内人,你可以唤她芸姨!”田义爽朗笑道。
苏伏想起自己牢房里对他没有回应,脸上微微一红道:“我叫苏伏……”
“哈,苏伏,好名字!”田义夸赞一声转而又问道:“小伏,你怎么会被人抓进牢里的?”
苏伏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了。
二人认真听着,芸娘面色不忍,望了田义一眼,心疼道:“孩子,你受苦了,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跟我们住在一起,不用再吃那些苦了。”
田义也连声点头,面色数转后叹息一声,有些自责道:“原来如此!”
“唉,小伏,实不相瞒,那严光本是与我结义的三弟,因厌倦了在山寨隐居的生活,带着几个弟兄偷偷下山去了。”
“我们山寨虽然从不打家劫舍,却独居镇外,不受衙门管束,被官府所不喜,我因担心他泄露山寨的所在,才下山想找寻他作些警告,不想失手被官府的人抓了,才有如此局面,说来,还是我们害了你!实在是对不住!”
苏伏愣在当场,他一切苦难的源头竟是如此,心中五味杂陈,好片刻才摇头道:“田叔,不怪你们。”
田义叹息摇头,顿了顿又道:“想来严光的事迹应该也是败露了,衙门的人手大都派了出去,所以我兄弟劫狱时,并未遇到多少官差追捕,苏小弟,我又沾了你的光了!”
苏伏当乞丐的三年,除了猴子,从未被人如此善意相待,感动的几乎落下泪来,忙起身摇头道:“是我该谢田叔才是,若不是田叔,我恐怕已经冻死在野外了。”
事情谈开,芸娘望着两人微笑道:“你们先聊着,小伏昏迷的久了,应该饿了,我先去准备饭食,待会儿早点用饭。”言罢,拿着药碗,起身离去。
田义拍拍额头道:“正是,芸娘快些去吧!”转而问道:“苏小弟,身上的伤如何了?应该还疼吧?”
苏伏摇头道:“好像好多了,在牢中我见田叔的伤势很重,怎么样了?”
田义重重拍了拍胸脯,笑道:“差不多了,我们练武之人,体格自然强健一些。”
苏伏闻言眼前一亮,喜道:“田叔会武功?能教我么?”
田义哈哈笑道:“当然,不过我也只是六品武夫而已,你若想学,我一定倾囊相授,但要等你身体完全恢复才行!”
苏伏大喜,已经叫起师父来。
田义忙笑着摆手拒绝,又向他介绍起寨子的情况。
寨子随着山的名字,就叫栖霞寨,位于栖霞山深处。
眼下有三十余户,将近百人,老弱妇孺皆有,其中多数是被官府或者乡绅迫害流落这里的,也有些是犯了官司的可怜人,所以为官府所不喜,平日里众人多是打猎采集为生,偶尔也会下山换些资货,生活虽不富足,却也足够温饱。
田义兄弟四人都是曾从行伍退下的兵士,有些武力,所以在寨子里也颇有威望,很多难以解决的事情通常由他们处置,先前严光之事便是如此。
这般聊了半个时辰,屋外传来芸娘饭已做好的温和声音,田义便起身出去,最终因苏伏伤势的缘故,芸娘坚持将饭菜端进他屋内,几人一起用饭。
饭菜只是寻常的山野之物,却是苏伏久未见过的丰盛饭菜,两素一汤,做的十分用心。
苏伏只望了一眼就鼻头一酸,忙强忍着埋头扒饭,芸娘注意到他的动作,更是怜爱,不住夹菜过来,又捡了些田义曾跟她说过的趣事来说,苏伏的心情慢慢缓和,心中感动。
三人极为融洽地吃完饭菜,芸娘收拾着碗筷,细心地叮嘱苏伏多多休息,才和田义离去。
苏伏望着合上的屋门,猛地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曾经的苦难过去,他的生活里终于升起一束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