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培训学校宿舍的床上,唐灵雨感到一阵昏沉。七月初,正是刚刚热起来的时候。空气里潜藏着盛夏即将爆发出的庞大热量,稳定的高温仿佛凝固的魔咒把一切活物封在其中,还暗暗地把人们心中的焦躁和怠惰全都勾了出来。
宿舍里一共躺着10个人,全都是来自本省不同市区的女孩儿。来自各个城市周边县城、农村的也不少,你能够感受到围绕在她们周身的那种强于一般人的拘谨和防范——她们多数都看起来不好惹的样子。唐灵雨虽然是第一次住校,但至少她是本地人,家里也离培训学校比较近。而这个学校内的多数同学都称得上是以背井离乡为代价才到了更好的地方去学艺的,所以多数人对这个地方更加陌生,不安感也就更强。唐灵雨的床位在靠窗的那个下铺,她的上铺是一个看起来既灵活又高情商的多血质女孩儿,“你好,我叫孙玥,以后就是你上铺啦!”那个女孩儿主动向唐灵雨自我介绍道,还又说了一些表示开心的话,这很容易地就给了唐灵雨亲切的感觉。不过由于孙玥在她的上铺,所以她现在看不到对方在干什么,不过应该和另外包括她在内的九个人一样,躺在床上刷着手机无所事事。她对铺的床上挂着蚊帐,白花花的两帘蚊帐间除了露出两条腿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是掩着的,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出他现在是面朝外的拿着手机看。所以她猜对铺应该是一个害羞的女生。
唐灵雨集训之前的每周末都是在一楼的某个教室里画画的,除了上洗手间要去更高的楼层之外,其他的地方她都不是很熟悉,只有六月份选宿舍的时候她才大致地和母亲逛了几层。这个培训学校每年能招六、七百人,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大画室。为了实现高效的全封闭式教学,教室和学生宿舍都是在一栋楼里的。第二、三层是男生宿舍穿插着教室,第四、五、六层是女生宿舍穿插着教室。一楼除了办公室也有八、九个教室,还有一个小卖部。
唐灵雨仰面躺在她小小窄窄的木板床上追着微信公众号里刚更新的小说,看到自己喜欢的桥段了就截个屏。还没有体会到高三辛苦的她们马上就会明白,这短暂的娱乐将会是她们这一整年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被记住的悠闲时刻。
集训的日子让人不想过多赘述,因为除了苦涩还是苦涩,除了快节奏还是快节奏,除了度日如年的单调死循环天天连轴转,然后就啥也没有了——像在监狱服役。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可能就是除了每天睡眠的五、六个小时之外进行重复单调且繁重训练时所发生的小小变化。
困——困是最多的体验,也是最大的敌人。唐灵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眨眼过程中闭上眼的那一瞬间睡着,但那确实在她画上素描头像课的时候发生了。她清楚地记得七月初集训报道的那两天,各地的学员还没到齐的时候,还未坐满的教室、素不相识的学生、画风和水平大相径庭却也都被自信地摆在画架上的各色素描头像,还有结伴而来的同乡们互相吆喝着去买冰水的声音……令人感到危机和恐惧的事物从来不会在轻松悠闲的时刻被人发觉,但是当苦难真正来临并且你不得不承受的时候,慢慢地人们也会被折磨得只剩下麻木。校长和每个班的老师每天都会在学校扩音器里、教室讲台上和每个同学的耳边喊着“要坚持!”,戒尺和结实的木头棍子像被老师安上了雷达一样能寻找到每个困到坚持不下去睡着了的学生,并且毫不留情地一一敲打下去。学校里的制度非常严苛,每天海量的课上练习和课后作业都必须要达标,否则第二天的任务量会庞大到让你无法完成。而无法完成的后果就只有一个——校长亲自强制你完成。你甚至可以不听话不服气,但后果无非就两个:被校长打得服服贴贴不敢造次、被打之后还不屈服的话就劝退让父母领走。包括唐灵雨在内的无数学生,不管是本届的还是历届的,打心眼儿里都对这个培训学校的校长钦佩有加,因为市面上的绝大多数培训学校都是收了钱之后不好好管教学生,导致学风差、白浪费父母钱的学校大有人在。但这个校长就属于那种既有强硬手段,又能尽心尽责亲自指导学生,从而使他们能够在半年的集训时间内规规矩矩地吃苦的牛人。
但不是所有老师都像校长一样铁面无私。唐灵雨所在的班是一个中等班,班主任是一个矮胖的土肥圆中年人,脸上长着白花花的肥肉,显得很油腻的样子。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一边说话一边狡诈地笑:“我姓余,你们都叫我余老师就好了。我上课的时候你们最好别捣乱,否则我会骂人骂得很难听的。还有就是,我会对你们一视同仁的。”他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不止唐灵雨一个人发现了那个余老师一做完范画之后就会在教室里面绕圈观察,眼睛还笑眯眯地盯着那些带了零食的同学。他会假装不经意地走到那些带了零食的同学面前用温柔的语气包裹住自己略带尖细的声音说几句指导的话,这个时候那些同学就不得不主动请他吃东西了。一些圆滑的同学渐渐地把握住了这个规律,于是上课的时候总会多带一些零食,等老师过来的时候再跟老师聊几句有的没的、说上几句讨好他的话,这个时候余老师就会坐下来帮那个讨好他的同学做范画了。于是到了后期,班上许多的同学纷纷效仿,目的都是为了让老师给他们做范画,这样他们就可以省点力气了。班里有一个长得虎头虎脑说话声音粗大刺耳的来自乡下的女生是讨好老师讨好的最卖力的,为了能让老师多留在她的座位上画一会儿画,她甚至会一边看老师画画一边和老师扯家常扯个没完,还会打听老师的八卦和隐私。这样时间久了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和老师混熟了,她也觉得有人罩着她了的时候,她就开始发挥自己长舌妇烦人精的专长,开始到处宣扬老师和别人的八卦,还不停地说一些下流的话逗那些性格内向好脾气的同学。就这样口无遮拦,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她终于把老师惹怒了,大部分同学都不知道她到底和老师发生了什么矛盾,总之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屁股上挨了一脚。
普通一点的班里一个班有五、六十个同学,好一点的班三、四个,比如校长班,但是校长班里的同学们基本上都是学过好几年美术于是非常有功底的,且带校长班的老师也不是校长,而是另一位颇有水平的副校长。唐灵雨宿舍有两个女生是校长班的,其中有一个总是喜欢在课间回宿舍休息的时候和另一个校长班的女生高谈阔论副校长多么多么可爱做了什么举动、给他们班同学讲了什么笑话,并且还很是喜欢一边给在场的室友发小牌子的零食一边问她们吃过没,如果有人说没吃过,那她就会夸张地、惊讶地大喊一句:“天哪!你居然没吃过xx牌的xx!茜茜,你看她居然没吃过xx牌的xx!”然后高傲优越一脸不屑地走掉。
在那样的大环境和紧张刺激的集训下,你可以捕捉到的人际中令人不爽的细节也都会转瞬即逝,消失在更多的削铅笔、换纸、喊累、累得哭天抢地和疲惫到极致而重重瘫倒在木板床上的声音中去。那是一段真正自顾不暇的日子。
唐灵雨无法熬夜,她体质非常不好,一熬夜就容易发烧、拉肚子。而请假的代价是非常沉重的,本来每一个星期或者是两个星期就能回一次家,在家休息一整天,但如果在校集训期间有过请假的状况的话,本该回家休息的那一天就还得待在学校画画,作为对请假失去的那一天或那几天的补偿。想要逃的话是不可能的,因为培训学校在市郊,父母来领人的时候还要在一楼办公室登记,各班的老师更是每天上下午都要点名。所以唐灵雨每次回想起集训的日子时都会感叹一句:“真的是太难熬了!”校长在七月初开学誓师大会上说的那番话中“集训将会苦不堪言!很多同学都会坚持不下去!我见过很多半途而废走了甚至是苦到脆弱的小心脏受不了了于是患上心理疾病、神经错乱的同学大有人在……”这些话真的没有在骗人。
鉴于这场集训的性质是非常不友好的,唐灵雨又不能熬夜画每日份例的巨额作业,于是她只能在晚上11:00之后一下课就回宿舍睡觉,第二天早上(严格地来说应该是凌晨) 4:30或5:00再起来画作业。她内心深处是极其佩服像上铺孙玥那样可以天天熬夜画到三、四点甚至是偶尔通宵的姑娘的,巧的是,她们宿舍除了她之外,其他九个人也都是那种熬夜高手。无数个凌晨唐灵雨的深红色闹钟都会准时发出单调的“嘀嘀”声叫醒她,但也有几个不得不令人印象深刻的非闹钟叫醒她的方式——宿舍彻夜亮着的灯和孙玥她们亲切的呼唤声双管齐下,“唐唐,起床了,快五点了,你的闹钟都响到不响了。”
“什么?灯怎么还亮着?”唐灵雨很疑惑,以往十一点多下课了之后回宿舍拿东西的室友都会帮她关上灯的呀。
“嘻嘻,因为我们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呀,一直在教室里画画到现在。”孙玥一边往上铺爬一边疲惫地笑着对她说。
唐灵雨很震惊,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睡觉的这五个多小时中,她的室友们都在拼命地画作业、练考试要考的科目,等到她睡醒了要画作业的时候,她的室友们才都陆续回到宿舍睡觉。她第一次见能这么样地熬夜、努力画画,为了艺考高考能拼到这种程度的人。虽然她知道那种方法并不适合自己,也不知道她们的方法于提升画技而言是否高效。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T市吗?”每次当她站在宿舍尽头靠着她床位的那个阳台边上把宽宽的长方形阳台边当成是桌子一样地在上面画速写作业的时候,她都会一边听着网购二十多块钱一个的MP3一边在偶尔累得不行停下来偷偷发呆的时候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