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当唐灵雨按照惯例趴在窗台上画速写作业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周围的舍友们都从大大的行李箱里拿出了各种宽松暖和的牛仔外套、拼色外套,唐灵雨这才意识到已经立秋了。
那个周末回家的时候她和妈妈说该带一些长袖外套去学校了,这个天气已经很冷了。唐妈打开柜子翻倒了一番,一边拿出一件大紫色的修身运动外套一边说:“妈妈这儿有两件好几年前买的纯色外套,诶,玫瑰红的在这儿……你在学校就先穿这两件吧。”唐灵雨盯着那两件大红大紫的中老年款修身运动外套,又想了想舍友们和其他时髦特长生身上的那些流行款式,说:“这两件外套颜色太鲜艳了,而且好显老,款式也不是年轻人穿的。我不想穿这种衣服去学校,这样穿会被别的同学笑话吧?”
“哎呀,你还小呢,而且还在上学,穿那么好看干嘛?而且这两件衣服可暖和了。现在你集训紧紧张张的也没时间买新的,就先这么穿着吧。有穿的就已经不错了。”唐妈回怼道。
“那好吧……”唐灵雨无奈地接下那两件外套,并把妈妈新找出来的那两件长袖短款运动卫衣也都收了起来。那两件卫衣倒是挺好看的,一件是铁灰色,另一件是浅灰,让人联想到莫兰迪的高级灰色系。“但是这两件贴身卫衣和那两件老年外套真的是超级不搭啊!”唐灵雨在心里默默叹道。
她们二人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坐上汽车,即使唐妈紧开慢开快七点钟到学校的时候天也已经全黑下来了。唐灵雨急匆匆地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大包这星期要穿的衣裤袜子和一大袋吃的就往学校里冲,她还要上五楼的宿舍去放东西呢,七点半的时候每个班会有老师点名,她想提前去班里一会儿收拾画材。她最讨厌水粉课,因为上课前要清理脏掉干掉的颜料,特别麻烦。而且那个讨厌的余老师还会在上课前挨个看同学们的颜料,他恐吓学生们如果谁的颜料很脏,谁就要挨教棍。“隔壁班的周老师就不会那么做,而是亲切地告诉同学们尽力而为就好,因为他知道每个学生都很累。”唐灵雨一边拿方头刮刀刮下脏掉的颜料擦在崭新的素描纸上一边这么想。
四个小时过去了,待在班里的同学铁定是又要熬夜画画了。唐灵雨在一片她听不懂的由各地方言构成的聊天声中疲惫地抱起了速写板、碳笔盒和临摹教材准备上楼。那个星期的速写作业特别多,两天要临摹十一张。照她那一小时一张的速度,恐怕第二天收作业的时候她也画不完。她忧心仲仲地抱着她那刚画到第七张的速写作业回到宿舍,匆匆洗完漱裹紧被子睡下了。
天气越来越冷,把所有难熬、乏味、疲惫拖慢、冻结,但又凸显出了越来越快的集训节奏,加重了其炼狱程度。冬天让需要时刻与惰性斗争的学生党们备受煎熬。刚到教室时的寒冷让睡眠严重不足的学生们能获得短暂强烈的、超负荷的清醒,但一个班六、七十人挤在一起形成的人工暖气又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一闭眼就昏天黑地,只有巡视老师的暴力行为才能把他们强行唤醒。
唐灵雨不管干什么都细水长流,节奏相对缓慢。她只能在别人吃饭的时候继续练习画画,没时间去食堂吃饭。在一日三餐的时间点上她会随便吃点苏打饼干、水果或者是真空包装的牛肉来充饥,再加上每天久坐,搞得她免疫力越来越弱了。基本的睡眠保证不了,凌晨还要爬起来画画,窗外寒冷的空气透过老旧的不锈钢窗户缝丝丝地透过来攻击着唐灵雨单薄的身体,因此她画速写作业的时候正好发烧乏力是常有的事情。她的浑身阵阵恶寒,脸颊、额头还有小臂都开始发烫。但作业是不得不完成的,她只能咬咬牙冲一杯利咽解毒颗粒喝下去,继续画画。退烧的中药和厚厚的衣服帮助她的体温得以恢复,这样的过程几乎日复一日地在她身上上演。
联考结束后,学生们的脸上总算是有了点生气。短时间的调整假期过后,画室里的氛围轻松多了,大家的睡眠也能稍微增加一点点了。反正是考完了,优秀的同学自然有多数人没有的自信与期待,平时就一直垫底的也破罐子破摔,随大流地开心或紧张。几次模考和联考前夕最地狱的那段日子都经过了,大脑像是自动处理不开心的、煎熬的事情一样把那段日子抹去,只留下一块块疲惫的空白和由于后怕而不愿再回忆的抵触。对唐灵雨而言,联考前几天唯一值得回味的就是火箭班的同学画出的几幅特别漂亮的水粉画,她最喜欢金、黄色调和紫、粉色调的那两张。虽然都是静物默画,但那两张显然很有风格和趣味性,那张暖黄色调的画里有几颗包着金色锡箔糖纸的糖果,很吸睛并且很有高级感。紫粉色的那张则超级梦幻,柔和的粉和柔和的紫融合的恰到好处,还有画中物体的深色暗部做点缀,很像某个西方动画片里公主房间的一角。联考是美术特长生的世界里堪比高考一样重要的考试,在学校里所有的苦和累都是为了这个考试做准备的。“没有人会想经历这么累的高三的,我好羡慕那些国际班的同学呀。”唐灵雨在联考完之后总是这样想。出成绩的那天上午,每个班公放着五花八门的喜庆音乐,楼道里被嘈杂的敲锣打鼓、女高音、唱诵经咒等等之类的声音挤满了。各班老师都聚集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分数公布,据说有的都跪下了。
迟迟等不来老师的同学们渐渐炸锅,班里吵闹声越来越大,直到每个班的吵闹声都从门里传了出去汇成一锅,给本就嘈杂的楼道又迅速增加了几十个分贝。一切都按照惯例,当老师们拿着成绩单纷纷回到各自教室时,低音炮里的音乐暂停了,学生们不吵不闹紧张得分分钟大汗淋漓,画室里几乎瞬间安静下来。唐灵雨的紧张程度不亚于其他任何人,她的手心不停地往出冒汗,焦虑让她肚子都疼了。那个余老师一直都不太看好她,但是在念到她名字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考得很不错嘛!”老师不禁赞扬了一句。知道分数后,唐灵雨开心地释然了。她考了全班前10名,比班里剩下五十多个同学的分数都要高。念完成绩后大多数人沉默了,再然后就哭倒了一片。小部分考得好的人蹦蹦跳跳地到处问别人成绩怎么样,同宿舍那个火箭班的高调小城女生在得知唐灵雨的成绩后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还挺高的啊,和我一样。”而那个余老师则是打听到了一些不参加校考的同学,趁他们走之前把他们以后用不上的好东西通通搜刮走了。唐灵雨在路过敞开门的老师宿舍时还看到了一个余老师的战利品——一把看上去还很新的宽敞、有长靠背,不同于多数小马扎的钓鱼椅,那把椅子宽敞到可以在上面睡觉。再想想他们班余老师平时暴躁没有风度的表现和师德,唐灵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家长都投诉他了。
联考过后,大多数同学就要参加校考了,除了极少数考得相当好的。年后直接去培训文化课还是去参加校考由我们自己决定。校考就是参加某个学校单独举行的考试,每个省都有一个集中了几百所大学校考考试的地点。
唐灵雨在家匆匆地过完年后就提着大包小包画材画具,拎着行李箱随大流地跟着学校的多数同学坐着大巴到了省里的校考地点备考。那是一所新修建的大学,有的建筑和设施甚至还没有竣工,但是宿舍倒是全装修得焕然一新。美术生的行李可以说是所有特长生里面最多的,唐灵雨足足搬了两趟才把自己带的东西全都搬进了宿舍。宿舍一看就知道是崭新的,浅黄色反着光的瓷地板,上床下桌干净的成套设备,每个人的衣橱抽屉小柜子还都贴着封条。带队老师告诉我们不要撕封条,把行李都放在桌子上或者是桌子下面的空隙里。一个宿舍有六个人,必须是同班同学,因此每个宿舍里的同学和之前在培训学校宿舍里的几乎完全不一样。
多数同学都问家里要了两三千块钱的报名考试费加生活费,有的学校贵有的学校便宜,但这些钱足够报个十几所高校的考试了。唐灵雨中规中矩地用妈妈给她的两千多块钱在网上报名、缴费,参加了她自己选择的十二所高校的考试,其中不乏有北京、杭州、重庆等这些热门城市的某些大学。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她就自己花在吃饭、生活用品和零食上了。还有一部分胆子大的同学一所学校都没有报,把父母给的两三千块钱报名费都自己花掉用作娱乐了,那段时间过得最悠闲最快乐的应该就是他们。各班的带队老师每天晚上都会到同学们的宿舍里督促他们练习画画备考,速写、素描头像、水粉近物每天每个人都必须选一样练习,晚上的时候老师会检查同学们前一天晚上画的作业。唐灵雨班校考同学的带队老师依然是余老师,据说他在追求一个本校其他班的带班老师——那是一个脾气很差很火爆的中年女人。以前在培训学校的画室里背负着最多骂名的就是那个女老师,因为她脾气太差了,从来不会顾及学生的面子,尤其是女学生。那个女人个子矮矮的,有着削尖的下巴和颧骨,丹凤眼斜斜地往上挑着,说话声音又粗又尖。为了讨她欢心,余老师有一天晚上拿着一个大塑料袋挨个敲自己带的班同学的宿舍门问他们每个人要零食,美其名曰:“哎呀我女朋友带的班里的同学不听她的话让她很生气,大家都在这个袋子里放一点自己的零食哄哄她表示一下心意。”大家没办法,只能各自往那个袋子里放了一两件自己在学校超市里买的零食,唐灵雨则是往里面放了三小袋红糖。
没有人想要在晚上画画,因为那正是休闲的好时刻。经历了一整天的校考考试之后大家都很累,早晨要很早起床背着沉重的画袋提着一大盒硌手的颜料在诺大的校园里面找考场。考场往往离宿舍很远,需要学校的志愿者们领路。但是有志愿者的集合点每天早上6:50就要出发,所以这个设定对多数艺考生而言是很不友好的。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或是叫一份外卖,睡不了半个小时就又要起床进行下午的考试。因此学生们晚上边吃外卖、零食边追剧、打游戏才是最普遍的做法。画袋里面有联考前在画室练习的作品可以代替作业交给每天晚上监工的老师,什么也没带的就找关系好的同学借。就这样,唐灵雨宿舍的六个女生每次都能快速地打发走来收作业的老师。第一次体会到悠闲大学生活的她们很快便沉浸在了这种提前到来的短暂却绝佳的体验当中,各种剧和游戏像鸦片一样令她们欲罢不能。唐灵雨自然也不能幸免,当时她还不知自制力为何物。一旦各种外在的逼迫和压迫消失,惰性自然也会霸占她的所有精神和肉体。她整晚整晚地追着一部名为《夏目友人帐》的动漫,动漫里那个温柔清秀的男主和超级治愈的剧情就是让她能够不停地看的动力。她痴迷了,十几天的时间就看完了六部。
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唐灵雨都会再看一会儿《夏目友人帐》,如果第二天有考试的话她就会在十一点之前逼自己暂停动漫放下手机。而如果第二天没有考试的话,她能看到凌晨一两点钟。夜幕下的人类是最容易感性的生物,她感觉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动漫中那个少言寡语温柔善良的男主角。“现实中要是真的有这样的男孩子该多好啊!”她经常一边蜷缩在被窝里这样想一边伤感地落泪。每当这时候,她的思绪又会不由得飘到她高中时期喜欢的人身上,残酷的现实和美好的期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足以把她撕裂。阵阵疲惫和无力向她席卷而来,她感到很心痛,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