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绵绵
时局动荡,情势不稳,三爷找配偶的进程被迫延缓了,结果遥遥无期。都怨他刻意求工,理想主义,他不想找大同的妓女做老婆,理想的小脚又难遇到,懂得穿什么颜色鞋袜的更少。偶尔遇上一两个可心的,也往往名花有主,轮不到他来品评。兰州女人远离青楼,走正道的小脚刚柔相济,既能健步如飞,恪守妇道,又能柔若无骨,翠红依偎,可惜一时还来不了三河。关山重重,倒隔不住兰州女人的小脚,能挡住她们的是鬼子炮楼。她们要想不走吊桥,从壕沟上跳过去,她们的小脚就会像粽子一样摔烂,让三爷看不中。不光兰州女人难过鬼子关卡,三爷要通过,也不容易,幸亏他有大大的灰盒护身。
三爷找配偶以来,更加注重保养修饰,他仪表整齐,胡子雪白,黑夹袄里面穿白小褂,袖口露出一溜白边,领口也露出一溜白边,像大美当年衣服底下钉一溜白布,引领推大磨女工服装时尚一样,引人注目,鬼子老远就盯上他了。他身上不带武器,只带一个大大的灰盒,鬼子拿过去玩半天,不知道是什么家伙。他把灰盒的盖子揭开,让鬼子看看,鬼子以为他装的是火药,他把灰盒里的灰倒出一点,用火镰片挑着,让鬼子用火柴点一点,没有爆炸。鬼子问他什么的干活,三爷如实回答。鬼子一听就哈哈大笑,火药的祖宗造出的火药都炸不响了,他们不相信老头胡子白了,还能要动花姑娘,让三爷脱了裤子检查。三爷嘱咐鬼子不要害怕,脱了裤子给他看。鬼子一看就相信了,点点头说“哟西”,拍拍他的肩膀,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大大的好”,放他过关。
三爷挺胸抬头,扬长而去,自豪的心情无以言表。如果不是急着找配偶,三爷就把一整套养生养性的功课演练给鬼子看,要东洋人明白,胡子白了,还能追上兰州女人健步如飞的小脚,把大同妓女逐出门外,依仗的绝不是头上戴一顶钢盔,看上去很硬,而是起居有常,饮食有节,肚子上戴一个小兜肚睡觉,一只手放在腿间,没饭吃的时候辟谷服气,绝不漂洋过海跑出老远,跟人打仗争饭吃。道理很明显嘛,男人的力气有限,跟男人打仗用过了,等到胡子白了还想跟女人打,就操不动家伙了。如果不是找配偶急着要走,三爷还想告诉鬼子,男人过海不坐船,只撑一根桅杆,有人害怕过不了大海会淹死,那也是因为头上的钢盔太沉了,漂不起来,摘下钢盔,拴上个灰盒就好啦。最古的时候人在腰里拴上葫芦渡海,稍晚的时候人踩着木筏渡海,中国的方士徐福渡海,带五百童男五百童女,童男戴绢子做的帽子,童女背丝绸做的被子,就是没有人把钢盔戴到头上当帽子。人用筷子吃饭,不是因为两根竹棍比一把铁勺更灵便,而是因为渡海落水的时候,筷子能帮人漂起来,铁勺只能把人坠下去。所以最聪明的人用木头造船,树木头桅杆,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六十三条宝船全是木头做的。大太监头戴乌纱,脚蹬朝靴,就是不戴漂不起来的钢盔……三爷找配偶太忙,一肚子话顾不得说给鬼子听,任鬼子头戴钢盔无比沉重,落水沉没的危险始终压在头上。
尽管三爷能够顺利过关,鬼子的钢盔敌不过他大大的灰盒,由于盘查,由于等待——三爷往往要等到别人过完才叫鬼子看——三爷找配偶的时间还是被延误,好多可能的机会还是错过了。当然啦,如果他一直走老路,从走惯的关卡过,卡子上的鬼子已经认识了他,不必每一次都查看,自会拍拍他的肩膀放他通过。可是那种走法,他要想遇上可心的小脚,就更加困难了,无论是兰州女人还是大同妓女,冒险从鬼子的关卡过一回,就不敢从同一条路上再走一回了,她们绝没有三爷的胆量和勇气。兰州女人的小脚健步如飞,鬼子会骑马追她。三爷总是徒步。他越是徒步赶路,越能够增长找配偶的热情。像若干年后从走步中获得健身体会的老干部一样,他相信只要一直走下去,他就会一直保持找配偶的年轻劲头,不需要戴日本鬼子的钢盔,一只灰盒足矣。
二月杨柳,三月杏花,鬼子的钢盔在三爷找配偶的路上消失,远处响起了大炮。三爷找配偶遇上了新的困难。大炮的眼睛有时候会看错,击错目标。三爷保养良好,倒不会听错。有一回他刚刚上路,走上中流河东岸的大道,听见大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响,估计离名字情意绵绵的徐婉芝和小妹母女住的村子不远,可是一发炮弹忽然在头顶吹出紧张的哨子,落到河滩于长河盖房子的地基上炸响。三爷赶紧滚到路沟里趴下,于长河新房垫基石的锅铁飞起来,差一点击中三爷的一只脚。等到炮弹爆炸的尘埃落下去,三爷爬起来,捡了锅铁一看,黑乎乎的,比鬼子的钢盔还可怕。三爷就此取消了计划,退回家里。只要大炮还在远处响,他能够听得见,他就不准备再出去了。不过,他不改初衷,也不放弃希望,他把实现的日期定在徐婉芝决定改嫁的那一天。
三爷倒没打算娶徐婉芝做配偶。徐婉芝情意绵绵,幽居闺房,脚自然很好。不过杨老五是三爷姐姐的儿子,三爷要是娶了外甥的遗孀做配偶,那就等于跟外甥的亡灵聚麇了,即便外甥不生气,三爷也会受不了。有人倒是在大同的妓院跟外甥碰了面,外甥和舅舅都像没事一样,点点头互道“来啦”,就各自忙去了。不过那到底是在妓院,又是“大同”,无骨的小脚像猪蹄儿似的同样摆在铺子上,大家都是一样花了钱买货,不分甥舅。家就不一样啦。“家”是什么?盖了房子养猪嘛,一家一圈,各有配偶,舅舅绝不吃外甥的饭。三爷不娶徐婉芝做配偶,也不只是放不下舅舅的架子,而是想把家和妓院严格区别开。他把找到配偶的日子定在徐婉芝决定改嫁那一天,是因为他委托过徐婉芝替他操心,徐婉芝只要决定改嫁,就应该想起他需要再醮,两个人的难过是一样的,无论长幼尊卑,都是饮食男女。食色,性也。
三爷这个人识字,知书明理,可是他往往会忘记,好多人并不像他那样吃饭,睡觉也不像他那么复杂。食不同,色自然也会有异。徐婉芝幽居闺房,像三爷鳏居之后一样,自己做饭吃。徐婉芝不在家里养猪,她做饭吃也很简单,绝没有三爷那么多禁忌,她爱吃的东西就吃,不因为韭菜到了六月长得像草一样旺,就扔掉。她怀孕期跨越中秋八月,照样吃螃蟹,顶盖肥的蟹黄沾在她的嘴角,杨老五笑她像小鸟的喙,她害羞地擦掉,生下的小妹像人一样走法,并未横行。她吃饭不像三爷那样讲究,又没有跟人看过蜗牛不脱衣服****,她孀居的痛苦,就跟三爷鳏居的难受有了不同的色调和质地,性质不一样了。她是闲人的痛苦,找不到事做。
杨老五的一支钢笔由人传回来,徐婉芝织了一个小袋装好下葬的那些天,徐婉芝还没有觉出多么难过。七天烧一个七,徐婉芝憋闷七天,可以到钢笔冢上去哭一场。钢笔冢像徐婉芝养了猪的家,她大哭一场,像伏在猪圈墙上,跟猪唠唠叨叨说一阵子话,山野寂静,没有狼奔豕突打扰她。杨老五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念书时,期望“凡天下每家五母鸡,二母彘”,徐婉芝曾经短暂地实施过。后来母猪跳圈,徐婉芝看不惯发情的母猪不要命求偶的样子,还是要求杨老五卖掉了,令杨老五的理想首先在自己家里破灭。如果杨老五在自己家里实现了墙下栽桑养母猪的理想,能不远行,徐婉芝就会忍受母猪跳圈母鸡蹿飞的乱腾腾日子,让男人永远在家里插了钢笔念书,她学着纺纱织布缝衣裳,不织小袋装钢笔。钢笔冢像人真的坟墓一样,也会生出野草,开出野花。不等花落草枯,礼数里规定的七个七已经烧完,徐婉芝再到钢笔冢上去哭的权利就丧失了,她不能随随便便到一个埋了钢笔的土堆上去,拍打着荒草野花大哭,她没有理由舍不得一支钢笔。她要是有充足的理由怀念钢笔,就不必哭了,她可以即刻打点上路,出村子东头的路口,向南拐,走进中流河发源的大山,再往前走,沿着男人远行的路一直走下去。黄土路上见一个旅店就走进去,看老板娘头发上有没有别着钢笔卡子当簪子。老板娘要是正在铺床展被,忙乱了头发看不清,她大着胆子把老板娘的头扳过来,扒着头发看,也没有人会怪罪她。她的困难只在于她的脚太小,恐怕走不到男人走的那么远。她要骑驴赶路,又怕老板娘不准她把驴拴在门口的桩子上,因为老板娘要留出桩子,给骑马的男人拴马。男人的大马长鬃纷披,驴的尾巴比不过它。徐婉芝现在才知道,她真正舍不得的,并不是男人的钢笔,而是男人的分头。说到家,男人的钢笔才是跟她没有关系的物件呢,男人的分头才跟她千丝万缕紧密相连呢。男人起意远行的时候,她真不应该织个什么小袋给男人装钢笔,她应该用最结实的丝线,织一个发网,把男人的分头网住,保证男人在远行的路上不伤一根毫发。男人远行归来,她摘下男人的发网,照样可以用手指当梳子,给男人好好地梳一回。男人远行之前,在家里插着两支钢笔读书,并没有给徐婉芝带来多少快乐,只有他留着别人没有的分头,按时让徐婉芝用手指梳一梳,让徐婉芝熨帖而又感伤,长久怀恋。
小妹不能够排遣母亲的寂寞。她不缠小脚,天足无拘。经验丰富的三爷把她看错了,她才不情意绵绵呢,正相反,有时候她简直好像没心没肺。她刚学会唱两句戏,就跟戏子一样了。她扑倒在地,两只手拍打着看不见的尸体,唱着哭喊喝了卤水自杀的爹爹,眼泪滔滔,难过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碎,可是她从地上一爬起来,眼泪不干,就咯咯地笑了,到了亲爹的钢笔冢上,一滴眼泪都不掉。她的仇恨也不可靠,她刚刚又撕又咬,反抗了少东家的强暴,用苞米粒当金牙咬出血来,嘴里的血还没有吐完,又拣了新的苞米粒按上,两只手叉在腰间假装怀孕,那副又慵懒又不害羞的样子,一点痛苦都没有。她的喜欢也变幻无常,地主少东家不可不防。她即便不反抗少东家的强暴,低眉顺眼,笑嘻嘻地搂着少东家的脖子,在元宵节看了灯,元宵的月亮还没落,换一个少东家,她会用同一只胳膊搂少东家的脖子,没有灯看了,就看星星在天上挂着,她唱着说好灯。徐婉芝对这样的女儿不抱希望。自从第一次看见女儿用苞米粒当金牙,光灿灿地唱戏,认定女儿天生是个戏子,徐婉芝就断定,女儿不是她心头的肉了,这块肉可以随便糊到任何人身上,就是不能贴到母亲心头,知冷知热。风雨阴晴,做母亲的冷暖自知吧。徐婉芝是只敏感的母鸭,她感知的不只是早春的水暖,也有无常的春寒,有时候还会冰冷彻骨。
徐婉芝想念于长河来借钱的日子。那时候太阳那么好,杏花已经落了,结成了小杏,男人还没有远行,衣袋里插了钢笔读书。她打开门先进闺房,对于长河轻声说“进来吧”。于长河不留念书人的分头,徐婉芝也不讨厌他。他的光头跟别人的光头不一样,不是那么野蛮得叫人害怕,也不是猥琐得叫人不愿可怜。他要是留了杨老五那样的分头倒不对了,他衣袋里不插钢笔,就用不着留那么亮的头发。他的光头热烘烘的,像一颗太阳搬进了春天的闺房里,徐婉芝不知道这样的男人要是留了分头,女人还能不能用手指头当梳子给他梳头发,那可真热。于长河来借钱的时候,杨老五还在闺房外面看书,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徐婉芝没有这么想。于长河来还钱的时候,杨老五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仍然在闺房外面看书,徐婉芝也没有这么想。自从杨老五远行,回来时只剩下一支钢笔又走了,自从杨老五的一支钢笔经由别人送回家,徐婉芝没有办法把另一支钢笔找回来,她就频频地这么想了。可是她没有验证的机会。于长河的光头像一颗热烘烘的太阳照在闺房的机会,不可多得。老驴洞子出了金子以后,于长河还过借的钱,就再也不来了。徐婉芝为杨老五的钢笔举行隆重的葬礼,于长河有病在身,也没有来。徐婉芝不知道于长河得的是什么病,可她知道,自己要得病了,是一种不治之症,就是她没法让于长河留起分头她用手指梳一梳的病。
女儿的遗憾
小妹也猜不透母亲的心思。于长河来借钱的时候,她还没有跟镶了金牙的女人学会唱戏,她不解风情,就看不透大人的隐秘。戏里的少东家光头剃得鬼头鬼脑的,让徐婉芝这样的闺房少妇看了讨厌,小妹倒觉得,镶金牙的女人可以照样喜欢。她敢一口断定,杨老五把徐婉芝忘了,正是因为她情窦已开,看透了人生如戏,好多欢喜和悲哀,仇恨和冤屈,都是装出来演给别人看的,母亲把男人的钢笔穿上衣服,当尸体埋葬,也是如此。她在钢笔葬礼上不哭,是因为她刚刚在戏里哭过了,她不愿意再演一遍给人看。母亲哭得认真,好像真的痛心了,她不心疼母亲,只怨母亲不会唱戏。
杏树花开的上午暖和无风,小妹刚刚在院子里唱了一句戏,于长河来了。小妹看见于长河刚刚剃了新的光头,她没有吐出金牙,就停止了唱戏。她掉牙的地方已经长出将要使用终生的新牙齿,按不进苞米粒了。她愣愣地瞅着于长河饱满壮硕的光头发呆,于长河拍拍她的头说“长这么大了”,还说“我是你大哥”。小妹不躲避于长河拍她,也不叫大哥,她扭头朝着屋内喊:
“妈,少东家来了!”
小妹的称呼令于长河发笑,走出闺房的徐婉芝却笑不出来。徐婉芝用少有的厉声呵斥小妹,叫她休要胡说,又打发她离开,说:
“出去耍吧。”
“奴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