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走唱戏的台步,流水一样走出院子,快要在门口消失的时候,像要退场又回来的戏子一样,扭过头来说:“奴家倒出地方,给你们二位。”
徐婉芝脸比杏花红,她给于长河解释,免得对方尴尬,她说:“就是跟戏子学坏了。”
于长河的脸像徐婉芝一样红,他郑重地说:“得叫她念书啊。”
徐婉芝担心,天生的戏子,念了书更坏。
于长河安慰她说,戏子都是不念书的。
徐婉芝愁肠百结地说:“她要是念了书,还唱戏呢?”
于长河说:“她自己会念戏文,再唱戏就不一样了。”
他解释说,不念书的戏子,都是师傅把着嘴教戏文,有口无心,自然会学坏,念了书再唱戏,是自己念戏文了,得用心。真正的好戏都是用心唱的,眼泪和血都是从心里往外流。
徐婉芝相信于长河的话,可是她担心,念了书的戏子心像原来一般大,没有那么多的血泪流。不过她不跟于长河争论,免得于长河难得来一趟,不跟她说足够多的心里话。像于长河来借钱的时候一样,她先往前走,打开闺房的门,扭扭头说:
“进来吧。”
于长河不像借钱的时候那样跟她进闺房,站在院子里原来站的地方没有动。于长河说:
“就在外面说说话吧,透亮。”
徐婉芝的心一沉,慢慢地退回来。她当然知道,于长河不进闺房,不是为了院子里透亮。要是小妹不像戏子一样说疯话,于长河也许就不会顾忌闺房里不透亮。他要是想说什么心里话,就不会希望让更多的人听见。表叔活着,没有对于长河形成障碍,表婶前头走,他随后就跟着进了闺房。表叔死了,倒成了一块大石头,堵住了表婶闺房的门,于长河越不过去。徐婉芝不让于长河做他做不了的事,就退回院子里,听于长河会跟她说什么透亮的话。于长河好像是专门来说他对不起表婶的事情。他说,来还过钱以后,就很少来了,并不是因为老驴洞子出了金子,不再需要帮忙了,忘了表婶的恩情,实在是因为表叔远行不在家,表侄不好特意来看表婶,大美那种人没心没肺,倒不会计较什么。表婶为表叔的钢笔举行葬礼,应该是他来看望表婶的好机会,他没有来,并不是害怕杨老七会带枪回家,他有心除掉汉奸,正好可以接通八路军武工队,趁机下手,省得姚麻子还要出馊主意,让人家的老婆施美人计。说到这里,徐婉芝插一句话告诉他,杨老七没有回来。于长河鼻子里呼出一口粗气,说:
“他下辈子再回来吧。”
他接下去继续说,他不来参加表叔的葬礼,实在是因为他病得动不了。
听到这里,徐婉芝抬起眼睛来看看他的脸,问他:“好啦?”
于长河说:“好啦,他死了我就好啦。”
于长河担心徐婉芝听了会害怕,就不告诉她,武工队敲掉了杨老七的金牙。打锣山的鬼子化火炼金,用女人的身体当模子,他也不说。五表婶幽居闺房,不适宜听这种粗暴的事情。
春天的时间在两个人透明的空间里流动,天气晴朗得能看见乌悠山站在东面远处的天底下。于长河请五表婶原谅他。他猜想,五表婶大概也知道,他曾经让大美穿了小金鞋骑驴,他还要在河滩上造一所大房子,金屋藏娇。他铺排张扬,也不只是金子烧出来的毛病,其实是世界上到处都有的男人病,不像三河一样出金子的地方也会有。远处打过来的大炮炸毁了他河滩上的房基,也治好了他的病,他明白了,世界上最好的房子,不仅可以建在河滩上,也可以造在半空里,可就是不能用锅铁垫基石,因为锅铁原本是让人吃饭活命的,砸碎了,就跟炮弹皮差不多了,炮弹皮造出来,正是为了把人吃饭的家伙打碎。过去的人打仗,用大刀片砍头,用矛枪刺人的胸口,就是不用大炮轰人的房子,所以好房子都是祖宗传下来的。人到了用大炮打仗,就不用指望再有好房子了。连庙都是如此,世界上多少庙宇,都是人在用大刀矛枪打仗的年月建造的。到了人用大炮打仗,和尚尼姑就完蛋了,那就叫什么……
“鸡犬不宁。”
徐婉芝插了一句嘴说。她的样子很平静,并没有听见打仗的话害怕,她还能记起杨老五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说的一些文化。战争像远行的男人,日子久了也会成为背景,只要炮弹不落在房子顶上,闺房依然会保持它原有的宁静。就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远处依然有炮声隐隐地传来,听上去好像不下雨的雷声。由于表侄说到了和尚和尼姑,五表婶徐婉芝的目光越过院墙,看东面的天边,乌悠山的山顶没有云彩缭绕,好像是假的。她看不见山腰的圣水庵,依然把庵里的尼姑想起来了。她明白了,杨老五还没有准备远行的时候,就跟她说了假话。念书的男人在远行的路上,既然会把钢笔卡子换给旅店老板娘挽头发,他在庵里念书的时候,就不会拒绝跟尼姑说话。男人留了分头,尼姑剃光了头皮,并不是井水不犯河水,男人拿了钢笔写字,尼姑拿了木鱼击磬,念书和念经同样是说话。徐婉芝的脸色变差了,问于长河,圣水庵还有没有人念书。
于长河给她肯定的回答。他说圣水庵的先生挣小米当工资,过去送孩子去念书的人家,拿小米当学费,后来官家把小米送给先生,念书人家交大洋给官家,小妹要是去念书,就不用她操心了。
徐婉芝尚未顾及小妹念书的事,天生的戏子要造就,有的是时间。她关心尼姑的日子。她知道自己被念书的男人骗了,就要从不念书的男人这里得到证实。她问于长河,尼姑跟不跟和尚说话。
于长河看看徐婉芝秋水一样冷静的脸,看看她身后像庙宇一样幽静的闺房,长叹一口气,说出了他这次来的目的。他郑重地叫一声婶子,说:
“婶子,你改嫁吧。”
他紧接着说出他为表婶找的人家,也姓于,长于长河一辈。嫁过去以后,于长河还叫婶子,没有改口的难堪。男人的年龄倒不比于长河大多少,身体很好,从未结婚,打麦子的季节,能用一只胳膊举起碌碡,从这个场院扔到那个场院去,不必从场院沟往上滚。没结过婚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毛病,就是太老实了。老实好啊,婶子可以放心。说到这里,于长河的脸微微一红,不再说话,等五表婶定夺。
徐婉芝真的没有想到,于长河此番来,是要给她做媒。于长河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做老婆,可真的有心思替别人操心,他跟没有配偶的三爷可真不一样,三爷还让徐婉芝替他操心呢。不过,这实在不是徐婉芝的本意,她关心尼姑跟和尚说话,不是因为她没有人说话闷得慌,她实在寂寞了,还有个小妹给她唱戏嘛。即便于长河跟念书的男人一样骗她,说庵里有尼姑没有和尚,尼姑要跟和尚说话,需要翻过一座大山,再翻过一座大山,压在两座大山的最底下,说话才能让人听不见,她知道了那样的出家人说话困难,也不为自己害愁,她要说话,正愁没有人听见呢,夜里,小妹睡过去以后,她说话的声音再大也吵不醒。她问一问尼姑跟不跟和尚说话,就像要知道念书的男人跟不跟尼姑说话一样,是要搞明白,男人的钢笔到底是什么时候弄丢的。能用一只胳膊夹起碌碡的男人,衣袋里不插钢笔,叫人放心,徐婉芝不放心的是别的方面。她忍不住有一些害羞,低下头去问于长河,有一些吞吐:
“他……留不留分头?”
于长河毫不含糊地告诉她:“像我一样。”
徐婉芝看一眼于长河饱满壮硕的光头,心像打鼓,怦怦地跳出声来。于长河的光头刚刚剃过,发际清晰,像用钢笔画过的一道线。杨老五远行之前,曾经用钢笔在纸上画地球给徐婉芝看,球中间画出的直线斜线,就是这个样子。杨老五用钢笔在球上点一个点儿,告诉徐婉芝,他们就住在此处,徐婉芝在图上看不见中流河发源的大山,不相信。她要是相信了,她的闺房也就是立在于长河的眉棱上,中流河从于长河的眉梢发源,流过眼睑,在眼睛里聚一个水湾,徐婉芝要是大胆,就可以像穷人家的女人那样,用芝麻叶在里面洗头发,搭到于长河高高的鼻梁上晾干……徐婉芝心慌意乱,忘记了她需要给于长河一个明确的答复。于长河有一些不安,问她:
“你……不喜欢光头?”
“不。”她觉得不对,改口说,“喜欢……”她更加心慌意乱,又连忙否定,“不……”
出尔反尔,踌躇不定,这是又一次以身相许,终生相托。于长河知道,五表婶一时难以决断,他不立等回答,把答案留给五表婶夜间睡不着觉的时候做出来。他即刻告辞,恢复了他在老驴洞子打炮眼放炮的果决利落,徐婉芝忘记了留他吃饭。
后悔像大山里发源的中流河汩汩滔滔,流得很长。直到小妹估计给两个人留出的时间差不多够用了,从街上跑回来,徐婉芝还在后悔,没把于长河留下来吃饭。于长河当然不是以做媒为职业混吃混喝的那种馋人,可是你要执意留他吃饭,他也不一定非拒绝不可,反正肚子饿了就要吃东西嘛。小妹像徐婉芝想的一样,她一跑进家,看于长河已经不见了,就问徐婉芝:
“走啦?”
徐婉芝失魂落魄地说:“什么东西也没吃。”
小妹像惊讶又像不满地说:“你没叫他吃?”
徐婉芝悔恨交加地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小妹把嘴一撇,全无同情的样子,伸一只兰花指,指向徐婉芝的鼻子,拖腔拉调地说:“怨你自己——”
徐婉芝不怪小妹用戏子的态度说她,她要埋怨的也是她自己。小妹跟镶了两颗金牙的女人学会唱戏以来,徐婉芝第一次觉得,女戏子的兰花指有时候也能戳到人的痛处,不全是捏起来让人看的无用架势。她不免把心事说给小妹听,让没心没肺的天才戏子,帮她决断后半生的大事。小妹根本没有犹豫,就叫母亲即刻去追上他,跟他走。徐婉芝从后悔中走出来,恢复了清醒,知道小妹的理解发生了偏差,把给别人做媒的人,当成了上门为自己求偶的人。想起于长河刚刚剃过的饱满壮硕的光头,徐婉芝不禁在女儿面前有些害羞,她不像对女儿说话,倒像对一个调皮的小妹妹,轻轻地打女儿一下说:
“瞎说,我是他婶子呢。”
小妹的话像胡同里掷出的棍子,直截了当,毫无遮拦:“一根棍儿,不论辈儿。”
徐婉芝顾不得继续害羞,她惊讶女儿已经学会了戏里没有的俗语粗话。只有庄稼院的地主少东家强暴穷人家的女儿,才会如此粗野,不讲道理,衣袋里插了钢笔的念书人留了分头,要喝人家井台上的一口水,也会先唱一些让石头听了落泪的戏。天生的戏子又会唱戏,又学会了不讲道理,念书和不念书都一样了,流血流泪都是皮肉戏,与心无关,从现在以至永远,都是这样。她不反驳女儿学来的俗语中潜藏的道理,她要纠正女儿的误解,以正视听。她说,要娶她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于长河,而是另一个姓于的人。小妹不怪母亲做一些无用的解释,她说:
“一样嘛。”
徐婉芝不明白为什么会一样。
小妹问她:“那个人剃光头吧?”
徐婉芝愣愣地说:“啊。”
小妹斩钉截铁地说:“那就一样。”
戏子的道理无可辩驳。她小小年纪,能用苞米粒当金牙,咬少东家的肩膀,怀孕以后,又能挺着肚子,满不在乎地走来走去,她就具备了戏剧和人生套叠的理论。单纯的人生理论不能反驳她。徐婉芝后来的举动,没有证明小妹的错误,倒好像印证了戏子的胡言乱语是真理。她还没有等到树上的杏子去掉酸味,长成甜的,就改嫁到于长河的村子,接受了一颗像于长河那样的光头。她改嫁,不像好多戏里唱的那样,有多少阻拦,有多少波折。她只要有勇气走出闺房,就能够顺利地走进农家,她只要不怀恋念书人的钢笔,就会有庄稼人的锄把供给她。她要是实在想念用手指当梳子给念书男人梳头发的滋味,也可以把男人的光头按在手心里揉搓,粗硬的发茬足能把她的手心扎疼。新婚后短暂的日子里,她脸上就出现了男人远行后不再有的红润,就连最会养生的三爷看见她,也说她气色好。她难免害羞。人家说她气色好,好像是戳穿了她的一个隐秘似的。她垂下眼睛去,躲避三爷不寻常的睿目。三爷锐利的老眼紧紧地盯住她的脸不放,不再称赞她的好气色,满腹怨尤地说:
“你好啦,我呢?”
徐婉芝抬起眼睛,看看三爷的脸,不知道应该像原来那样叫舅,还是改口叫叔,她只要叫出口来,无论叫的是什么,接着就会夸赞三爷的气色像原来一样好,不必怨尤。她踌躇着刚要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三爷已经把大大的灰盒从腰间取下,提在手中了,三爷就用提着灰盒的手指点她,语气有些颤抖,说:
“我叫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