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初生叶,青梅已缀枝。
后山上有一株梅子树,一株杏树,此日青梅已是紫红,红杏也生出了小颗的果实,她行到青梅树下,以手遮帘,仰望树梢,见不少黑色的毛虫在其间爬行,心底不忍发憷。
脱了小衫包住手指,拎着竹篮攀上青梅树,树的另一侧是悬崖峭壁,底下一条溪流蜿蜒而过,她捡了发紫发红的青梅摘下,不多时便满了竹篮,手上也被黑毛虫遮了几下,手指又肿又疼,等篮子一满,她便飞身而下,拎着竹篮上溪流里清洗青梅,待她从山上下来,回府却不见公子,侍卫说公子去了府衙,晚饭还不晓得回不回来吃。
她舀井水又将青梅仔细清洗一道,紫红色的小果子浸泡在冰冷的井水中,透亮的色泽引诱着她的口水。
东厢房还有一袋黄冰糖,一并取出来,她一瞧,好像还差点什么。
到底差了什么呢?
幼时常吃嬷嬷给熬的乌梅汤,与青梅不一样,那是海边的一种做法。
她现在没处制乌梅,只能暂且用这个青梅替代。
她想了很久,想起来,乌梅汤中还有几味原料,那是药材,需要问婆婆要一些。
自从来了王府,婆婆常出门采药,府中常用药材不少,阿笛问她要了甘草、山楂和洛神花,婆婆晓得她要做青梅汤,说:“夏日吃青梅汤生津止渴,润燥安神,是得多吃。”
“等我做好了,分给大家尝尝。”
她捧着东西上后厨,小心翼翼地熬着梅子汤,天黑下来之后,也不见公子回来,她把梅子汤舀到瓷缸中,外头又用一个盆接了井水镇着,从府外的田地里传来阵阵蛙声,她进屋把早先备好的纱帐取出来,给公子的床上罩着了。
夏日蚊虫渐多,有了纱帐才好安睡。
下午时,崔兰溪去了一趟给圣上准备的宅院,在宅院内巡察一圈,指出几处地点让张盎加紧着人修缮,等他从宅院出来,天色已暗,秦陆问他:“王爷,天色已黑,可是回去用饭,还是在张府用?”
他见此处离万寿宫不远,吩咐秦陆:“去张府用一些罢,你去那边的旅舍看看,本王在张府等你。”
秦陆看着不远处的旅舍,人来人往,洪都城最热闹的地方,旅舍门外却肃静的很,几个男人在门口巡逻,闲杂人等不能靠近旅舍。
很奇怪。
秦陆从未见过谁有这么大的架子,能清空洪都城最大的旅舍,若是上头来的巡查官,张盎不会不知道,这个人肯定是个江湖之人。
崔兰溪同他讲:“沧州沈家人住在那里,你拿上本王的令牌,去与沈离见一面,请他到张府来见本王。”
“沈离............可是沈掌事的亲戚?”
秦陆总算反应过来点什么。
“对,他们是亲人。”
崔兰溪说。
秦陆领了旨意,独自朝旅舍走去,崔兰溪掉头上了马车,去了张府。
张盎随崔兰溪回府,立刻着人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女儿张云巧来到客厅,亲自为王爷倒酒。
热酒倒在碗里,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熏的人头晕。
他修长的手指捧起碗,饮一口下肚,问:“这是什么酒?”
张云巧答:“这是藏了十五年的女儿红,是我娘亲手埋下的,就这么一坛,王爷可觉得好喝?”
他微微颔首,放下半碗酒,吃了些饭菜下肚,张盎在旁边道:“沈离掌握了沈家大权,突然来洪都是为何?难道是为了沈掌事来的?他要杀了她?”
崔兰溪瞥他一眼:“不该问的就不要问,问多了,死的越快。”
张盎一吓,立刻闭上嘴巴。
五月的天,说下雨就下雨,日暮时还夕阳万里,戌时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白日的热风变成冷风,灌进客厅,崔兰溪目光悠远,望向外头深色的夜雨,几盏风灯在雨中飘零,三人从夜雨中走过来,他的目光聚焦在其中一个年迈之人身上,五十余岁,面容修整,一丝不苟。
沈离身侧,一个是秦陆,一个是隽星。
崔兰溪吩咐张盎:“贵客到了,清退附近所有人,擅自靠近的,就地斩杀。”
张盎答:“是,王爷。”
隽星为沈离撑伞,二人步入客厅后,隽星收了伞,伞尖上的雨水汇聚到一处,在地板上形成一条溪流,穿过门槛下方的缝隙,汇入门外的阴沟。
崔兰溪道:“离叔,请坐。”
沈离朝王爷拱手,打量着他,第一次见九王爷崔兰溪,倒是与想象中不一致,崔兰溪眼神锐利深沉,并不似久病之人,而且他意气风发,长相俊美,比圣上有过之无不及。
“在下沈家家主沈离,见过王爷。”
“客套话不必说了,本王听说离叔来了洪都城,怎么不派人知会一声,本王好在府上宴请离叔。”
一声离叔叫得很亲切,又满含警觉。
沈离青衣长褂,布鞋上缝了一个补丁,打扮朴素无华,掀摆落座,说:“在下匆匆前来寻我那个女侄阿笛,本不想打搅王爷,是隽星这个孩子鲁莽,上王府打搅了。”
“怎么,阿笛已经卖身入王府,离叔不晓得?”
崔兰溪问,抬手为他倒了一杯热酒。
他接过酒来说:“这事在下当然知道,阿笛的爹爹已经病死,沈家如今由我做主,我觉得把她接回去最妥当,其实没什么大事,王爷费心了,若要多少赎身的银子,在下悉数奉上。”
“她是卖身为奴,给不给赎身是本王说了算,离叔给多少银子本王都不会答应的。”
“王爷为何要与我沈家过不去?”
“阿笛是本王的奴隶。”
崔兰溪重申这一点。
沈离将酒碗放下,说:“王爷怕我伤害她?”
崔兰溪道:“离叔那么关心阿笛,你又怎会伤害她呢?”
沈离一愣,幽暗的眼眸里光华一转:“阿笛那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有我,她早就被她爹杀了,她爹得了失心疯很多年,前段时日不治身亡,我才想着把她接回去,毕竟沈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又是长女,日后这份家业总归要还到她手中去的。”
对面的年轻人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非常不屑。
他压根没把沈离放在眼里。
“听人说,沈家人用女人来炼剑,离叔接她回去,确定不是要把她推下火炉?”
离叔失笑:“我护了她十七年,何苦这个时候害她,王爷说笑了。我可舍不得伤害阿笛。”
离叔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暧昧,崔兰溪脑子里转了几个弯,问他:“你可有妻子儿女?”
沈离不明白他问这个事做什么。
“在下一生对女色并不感兴趣,无儿无女,但是我真的把阿笛当作自己女儿来看待,这一点请王爷放心。”
崔兰溪觉得这个沈离无趣极了,转动轮椅来到门边,看着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点一滴都清晰无比,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你真的在乎她么?”
他问。
沈离答:“当然了,她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哪个父亲舍得她在这个鬼地方受苦。”
“鬼地方?”
在所有人眼里,豫章都是个极其糟糕的地方,只有阿笛那个丫头喜欢这里。
崔兰溪重复这个词,兀自哂笑,笑声里带着嘲讽。
“王爷不要误会,在下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只不过阿笛属于沈家,若她能和我回去,我定然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她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迟早也要嫁人生子.............”
崔兰溪的手指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半晌,说:“你可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离叔没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