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笛头次睡新床,身下软绵绵的,散发出的药香味让人有些不安,她躺上床时惊醒,张手抱住崔兰溪的脖子,张眼看见他才安心。
他的眼珠子在黑暗中炯炯发亮,也是头次见她如此害怕地惊悸醒来,眼里带着温柔的意味,问她:“做噩梦了?”
她摇摇头,方才那不是噩梦,而是感觉自己从高空掉落云端,惊慌失措的感觉。
公子抬手抚摸她的额头,不觉地又摸上了那半边花掉的脸颊,说:“黄大夫给的药挺管用的,开始脱痂了。”
她打了个哈欠,缩进新被里,新被做得薄,二斤的棉花,很宽阔的一床,两个人睡足矣。
公子关了门,熄灯后放下帷帐,也钻进了被窝,把她搂在怀中,她沉沉地闭目入睡,公子在耳旁说:“改日我给你找点更好的药,你的脸会完好如初的。”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又说:“祖父的话不必在意,他们怎么想都无所谓,我不会听从他的安排..........这辈子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阿笛陡然张开双目,在黑夜中静静地眨着眼睛。
白日那些话,她装作不在意,一直微笑应对,其实心底很在意的罢。
他明白微笑之下的伤心,把她所有情绪都捕捉入眼里心里,真好,终于有个人懂她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复又闭目睡去。
在新床上的第一晚睡得真好,他们各自都没有做噩梦,一觉到天亮,府上的鸡鸣后,厨房早饭都做好了,也不见北屋的人起床,秦陆端着一盆洗漱用的热水立在门外,正要伸手敲门,婆婆拦住了他,朝他“嘘”了一声,让他安静地走开。
阿笛从里打开门时,拢了拢衣襟,脖子上几朵红色的桃花藏在了衣领中,不被外人所见。
她亲自舀了热水进屋,再过一会,公子也出来了,婆婆才端着早饭送进屋里,公子掀摆落座后招呼她也坐下。
婆婆听公子问起:“阿笛的脸可有什么办法能彻底去除疤痕?”
婆婆道:“老身先前已经说过了,彻底去除很难很难,大部分痕迹抹掉倒是有可能的。”
崔兰溪脸上失落,道:“真的没有办法么?先前有个大夫给了我一瓶深海鲸鱼的油脂,我瞧这会有点用,在想是不是要再去弄几罐回来。”
婆婆道:“老身也听说过鲸鱼的油脂可以驻颜美容,不过那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决计不可能彻底去除脸上的疤痕,日后肯定还会落下一些浅色的痕迹。”
崔兰溪也曾怀疑药膏的效果,婆婆从医多年,所言非虚,他必须另想办法。
阿笛写道:“有些痕迹没关系,总比现在这样强。”
他道:“不行,好端端的一张脸,留那些东西多难看。我虽然不在乎,可是你瞧你自己,现在连镜子都不照了,哪有女人不照镜子,不爱梳妆打扮的。”
她写:“我本来就不爱照镜子,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事。”
公子非要认为她是因为破了相心情不好,才不照镜子,她解释无用,便没说别的。
崔兰溪思考问题时手指节会敲击桌面,发出有序的声音,现在也一样,他敲了半刻多钟,总共二百一十下,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用过早饭,公子出门去了,阿笛一人在府上,前后溜达来溜达去,动手把菜园子里的杂草拔了,刘小金来府上,支支吾吾的,满面忧愁,有话说不出口。
阿笛猜想他是担心媳妇李氏的安危,便比划着告诉他,过段时日自己就会去接李氏回来,她人在沧州,很安全。
刘小金不识字,看了老半天才看懂她的手语,稍微安心了一些。
“沈掌事........哦,不对,应该叫夫人了。瞧我,一时间改不了口,大早上进门时阿贵他们还叮嘱过我来着。夫人,这段日子你们不在府上,我擅自做了主张把第二季稻子给种下去了,夏天日头足,稻子长得快,秋天应当很有收获。”
她便问:“这几个月的工钱是不是还没付给你们,你给我算算是多少,我这就取来。”
她拎着钥匙去东厢房,打开门寻找什么东西,刘小金站在门外汇报道:“也就两个来月的工钱没付,不着急的,我们都是乡亲,到年底一块结了就好。”
洪都城人贫穷,一年到头就指着地里的山头的东西过活,刘家又有两个小孩要养,上有七十岁老母亲,她觉得赊账不好,取出了存的钱,把这两个月的工钱付清了,又把后半年的预付了。
刘小金从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东家,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子都要哭了,道了谢过后,见府上房顶破了,便主动说:“夫人,过几日我得了闲过来给你补补屋顶罢,下了一个春天的雨,肯定都得漏。”
她笑着点头,送人到门口去,撞见了崔兰溪的姨娘,领着几个仆妇乘坐马车而来。
姨娘名唤白婉甄,比崔兰溪母亲年纪小两岁,尚且年轻,面容光洁,头上插着粉色的珠花,打扮很时兴。
姨娘头次来王府,见阿笛站在门口送客,朝她笑了笑,由仆妇扶着下了马车,进门见破旧的影墙,转个弯又见年久失修的屋舍,天井极小,站了几个人便觉拥挤,处处阴凉潮湿,她直皱眉头。
阿笛不知姨娘来是做什么,把她当贵客招待,亲自舀水煮茶,姨娘瞧她手脚利落,不似懒惰的女子,说:“沈小姐别忙活了,我初来这里,想来看看兰溪都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便擅自过来,没打招呼,你别怪罪。”
京城人说话语气悠长,有股咄咄逼人的态势。
阿笛取来一张白纸,研磨提笔写道:“去年我刚来时,王府比现在还破旧,后来修缮几次,现在屋里已经不潮湿了,住着挺舒服,姨娘要是住不惯,我让人上府里去把地板重新修一修,便不会这么阴冷潮湿。”
她字迹端庄,小楷写的很好,姨娘看过之后道:“也不是大事,反正我爹为了兰溪操碎了心,一定要来这里,怎么样不都得住下,京城是回不去了,往后那些亲戚也都慢慢搬过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她写:“要是饮食吃不惯,叫我去给祖父做饭罢,我南北菜都能做。”
姨娘轻嗤道:“沈小姐厨艺了得,可还有其他的爱好?譬如琴棋书画,哪一样拿手?”
她垂下了头:“我除了字写得还算端正之外,没别的什么拿手了。”
姨娘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天井里的鹅,道:“很多名门闺秀都会写字,这算什么爱好。如果你只会做饭的话,与我府上的厨子有什么区别,我若是花些钱,也能请到好厨子。”
在他们眼中,阿笛只是一个厨艺精湛的厨子而已。
阿笛握笔的手一顿,停了一会,落笔沙沙写道:“公子的确喜欢我做的饭菜。”
姨娘回身瞥一眼纸上的字,不屑道:“兰溪这个孩子未谙世事,还是太年轻,轻易就被一个厨子收买。南边数个郡刚刚归我崔家治理,萧家虽然答应了,但是依旧虎视眈眈,兰溪和我爹爹如今要向南边数个郡招降下帖,若是有人不降,自然还要打几仗,一旦打起仗来,没有一个得力的贤内助辅佐怎么能行?”
姨娘骂她只是个不入流的厨子,言语刻薄,阿笛听了之后,脸色淡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话。
姨娘以为她怂了,走出西厢房,站在天井里对房中的姑娘说:“沈小姐面貌实在不好看,又是个哑巴,往后你待在这里尽力伺候他的饮食起居也不是不可以,若真的喜欢我家兰溪,为了他的前途着想,应该有自知之明,早些劝他娶正妻。”
难道她还不是正妻么?
她想起来了,当日只拜了天地,没有拜高堂,若真要说高堂,那就是公子的祖父这一辈,和离叔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家族认可,她是不会被人承认的。
姨娘匆匆来,匆匆走,阿笛跟着送到了羊子巷外,双手扣在一起,目送马车朝远方驶去,待马车走远,青山白浪映入眼中,她返身回家,把桌上的茶碗收了,换了身衣裳出门去了六眼井。
六眼井的事宜当初也是交给了刘小金,酒做好了一直存在这里,没人动过,她到了之后,先去井仙面前拜了三次,倒了些酒供奉他,然后上库房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