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沧州沈家庄园。
身着青衣,模样瘦削的年轻掌事手执一封用蜡盖戳的书信缓步朝庄园中的一座小花园走去,花园里新建了一座暖房,日夜燃烧着木炭取暖,暖房里百花盛开,丝毫没有冬季凋零的景象。
暖房正中央摆了一方碧玉小桌,一张软塌,榻上斜躺着一位面容半毁的姑娘,她隆起的孕肚格外招人注意。
青衣年轻人朝她走近,挥手清退周围的仆妇,她瞧见他手中的书信,搁下自己手里的书,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眼上头的蜡戳,这朵兰花很熟捻,这个戳是她亲手给刻的。
“小姐,王府来信,早上刚刚到的。”
韩柒拾道。
她拆开信封,薄薄一张浅黄色的暗纹信纸,墨香扑鼻而来,上边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七个字。
韩柒拾好奇信上面写了什么,若九王爷真心悔过,该多写一点才是,怎么会千里迢迢就送一页纸来,透过背后的墨迹,也才看见寥寥数字。
他当真有这般薄情,不念妻子,也不挂念儿子?
阿笛反复读了几遍信上面的字,旋即淡笑,韩柒拾好奇地追问:“王爷可是请你回家去?”
她把信纸折起塞入信封中,夹入桌上的书本里,韩柒拾想知道的事情,她没有回答他。
“小姐.........”
他忍不住再次询问。
阿笛扭头笑道:“他.........叫了我的名字。”
“哎?名字?”
沈清笛也才三个字,他明明看见信上有七个字来着。
阿笛翻身复躺下,韩柒拾说:“家主狩猎归来,猎得一头小鹿养在园子里,请小姐去瞧瞧。”
她如今身子沉了,不大愿意折腾,爹爹请她去,她还得犹豫一会,磨磨唧唧地爬起来,韩柒拾为她披上斗篷,北方早就下起了雪,日日都是大雪,走路得小心一些,北风硬,吹着了头疼。
后园的湖边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寻常狩猎得来的野兽都豢养在此,小鹿长得水灵灵的眼珠子,害怕生人,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阿笛到这里时还打了个喷嚏,湖边的风冻人,她着实不喜欢来这里。
沈离一身江湖人常穿的黑衣,袖口金边,身段高瘦,飒气极了,他负手看着不远处躲起来的小鹿,对阿笛说:“年节时杀了这头鹿,烤了吃如何?”
她答:“鹿肉大补..........吃了上火........”
“那就用些药材炖一炖,去去火。”
沈离道。
“嗯........也好........”
她抚着肚子,问爹爹:“那批兵器.........全部送去了?”
“送去一半,还有一半得等王爷过来认错才能送。”
沈离答。
阿笛掩嘴笑起来:“他不可能认错.........尤其是失忆之后..........”
“那就不给他们兵器了,反正也与咱们家没什么干系了。”
沈离冷言。
她又问:“黎将军呢..........”
“仗都打了好几个回合了,黎子愚大获全胜,不过他现在最该担心的不是北蛮人,而是萧不逾,功高盖主,死是迟早之事。”
沈离说的没错,希望黎子愚死的,可不仅仅是北蛮人,萧不逾在北方称帝之后,一直将白家人视为心腹大患,黎子愚出自白老将军麾下,自然得不到萧不逾的信任。
阿笛突然不想吃鹿肉了,她说:“这头小鹿挺漂亮的.........尤其是这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宝石一样透亮........留下来给我儿子做个伴罢..........”
沈离遂了她的心意,当即吩咐人去盖一座鹿舍,给小鹿遮风避寒。
夜里回了小楼,她遣退服侍的仆妇,坐在油灯前展开白日收到的书信,再次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上头苍劲有力的字让她想起了他的脸来。
云外清歌花外笛。
清笛。
他莫名其妙地写一封信来唤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叫一声名字的话,她就会原谅他了?
不可能。
她反复研读这句诗,唇角溢出一丝笑意,这厮应当是在道歉,万语千言,都不及他叫自己这一声更温柔。
他好像是想起了点什么。
窗外北风呼啸,她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看样子年节时是回不去豫章郡了。
豫章郡,洪都城。
年节前家家户户都忙着洗洗刷刷,晒腊肉,打扫屋子,缝补新衣,王府没有女主人在,只能由几个侍卫操持这些活计,刘小金上门来修补房屋,换了新的砖瓦,补了地上的烂地板,他还帮忙掏了水沟,拎出去十几桶淤泥,来年雨季时,王府就不会积水了。
崔兰溪每日就惦念着自己的腿何时能好,压根不管府上的事情,这几日腿能走路了,走不得多久,走远了膝盖疼,他有点着急,逮住婆婆让她给加大治疗力度。
婆婆说这怎么可以操之过急,心急可止不了病。
他指着自己的膝盖问:“可有别的办法?”
“有是有,你记不记得在山上老身曾经用小刀给你治过?当时你都昏过去了,老身这回就没给你用。”
他不记得那段往事,有多疼也没印象,说:“用小刀来治治,只要能治好,我什么都可以忍受。”
婆婆笑话他:“怎么,这么想你媳妇了?”
他嘴硬道:“本王才不想那个丑八怪。”
“不想她的话,你急着走路去哪里?”
婆婆看透世事的眼睛打量着他,他轻轻瞪回去:“若能恢复记忆就好了,本王就不必对她如此。”
如此是怎样?
他也晓得自己对阿笛太凶了。
婆婆俯身凑他耳朵边上轻声说:“王爷你..........其实是想起了什么罢,这才觉得愧疚,是不是。”
他的脸色陡然变冷,眼睛如刀,剜她。
老妪说完这些话,自是没事人一般,返身取来小刀,小刀很长,头上一片薄薄的刃,比银针宽不了多少,插入习惯中,去除腐败之物,能快速生出好的骨头。
崔兰溪咬住一块厚布,眉毛扭曲,钻心的疼痛令他几度丧失意识。
头脑空白之时,有人轻轻掀起了盖在他脑海里的那块布,布底下许多回忆翻江倒海涌出来。
他虚脱地躺倒在床上,仰面朝天,看着帷帐的顶端,又看见了阿笛的脸。
原来她的脸是为了自己才毁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