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得松软发胀的黄米掺兑一些糯米,上屉子里用大火蒸熟,倒入石臼,两位壮汉抡起木锤子轮番击打,石臼中的米慢慢变成粘稠的一团,起先还不会黏着锤子走,渐渐的,黏着锤子不掉,便算成功。
二位壮汉对这一套程序非常熟悉,家家户户一到年底就要打年糕,故而他们心里有谱,打的软烂适中,好了之后,已是三个时辰过去,二人满身大汗,退光上衣,燥热难耐。
黄米糕再次上屉子蒸,蒸出来晾凉,拿刀切成小块,留着以后吃。
北方吃糯米年糕,南方吃黄米糕,黄米糕有一股特别的香气,比糯米打出来的年糕更加好吃。
崔兰溪在旁观察,头次见黄米打年糕,自然新奇,等年糕出炉,阿笛给两位壮汉捡了几块,用集市上买来的老粽叶裹好,给人拎上,送他们出了门,回头又捡了一块年糕,撒上红糖粉,烧了壶热茶,让公子尝尝。
他就着热茶吃年糕,甜滋滋的,软糯糯的,说:“真好吃,黄米是只有南方才有的罢。”
“嗯,这是豫章的特产,很香罢,等你朋友来,请他尝一尝。”
年糕不好消化,热茶利于消食,他吃了一块年糕,喝了两杯茶,阿笛收走碗盘,回厨房忙着做起了鱼丝。
豫章水路交错,江河湖泊不胜枚举,更有杨汉江、彭蠡泽最出名,生产河鲜与湖鲜,冬季当地人将捕上来的鱼剔骨去头,鱼肉打碎,做成粉条的形状,俗称鱼丝。
王府湖里的鱼够他们过冬,阿笛仍旧按照当地习俗,捞起了二十条鱼,去鳞剖腹,去头剔骨,把肉剁碎,学着当地人的样子,连夜做出了鱼丝。
崔兰溪在厨房看她忙活了一整夜,到寅时才把鱼丝做好,一条一条悬挂在临时搭建的竹架子上,摆了满满一屋子,他这才知道,原来为了过一个年,后厨的人需要忙活这么久。
并不是一睁眼食物会自动烧好热好,端到面前就能吃,而是有人默默地起早贪黑为他准备好这一切,免了他的劳累,所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一粥一饭当知来之不易。
他心里对生活的不易有了更深的领悟。
阿笛打着哈欠走到厨房门口,伸个懒腰,问他:“公子还不睡么?”
他说:“本王习惯失眠,睡不睡都一样,倒是你累了罢,这段时日辛苦了,快点洗洗去睡罢。”
她揉着血红的眼珠子,走到水缸边匆匆洗漱,这么晚,懒得再去洗澡,她只想快些上床歇息。
回了北屋,二人各自睡下,次日巳时,阿笛才醒转,匆匆穿衣下床,崔兰溪早就起身,坐在天井里读书。
“公子,你饿了罢,都怪我睡太久,忘了给你做饭。”
他放下手里的书,说:“昨晚那么晚睡,理应起晚一点,我少吃一顿无碍。”
她眼下乌青,非常疲惫,他不禁道:“去烧水敷一敷脸,皱纹都要出来了。”
“我还年轻,哪来的皱纹。”
“常常熬夜的人,会提前长皱纹。”
他提醒。
阿笛还真的放在心上,烧了锅热水敷脸,对着水盆照了照,发现自己气色很差,隐约担心自己真的变老的话,可怎么办。
午饭随意吃了一些,下午她还要做灯笼。
大年三十挂灯笼,点炮仗是习俗,无论南方北方,到哪里都差不离。
府上大门两个,北屋门口两个,厨房门口两个,若是有功夫,天井周围挂上六个,算下来,她得做十二个灯笼。
崔兰溪没见人做过灯笼,这会又凑过去,仔细观察她是怎么做的。
做灯笼用当地特产的苍竹,竹子劈成一条一条细窄的竹篾,长度相等,用红色丝线捆绑,做出灯笼的骨架。
外胡一层红色的纸,下坠丝线制成的一股一股的彩色流苏,简易的灯笼便做好。
她把灯笼递给崔兰溪:“请公子帮忙在上头画一些花鸟鱼虫的图案,或是写上‘福’字也好。”
他欣然接过第一个灯笼,提笔凝思,在纸上一边画了兰花,一边写了个‘福’字。
兰是兰溪,福是年,也是他的日子。
寄予着淡淡的期盼,恒久的幸福的红灯笼,一个接着一个挂上了游廊、门楣,她一点足,就飞身而上,若燕子轻巧,来去无踪。
崔兰溪让她在天井里摆了张大桌,铺上纸墨笔砚,思考写一副什么样的对联。
阿笛凑过去,对他讲:“公子心里在想什么?”
“本王心想,明年若是个好年岁,风调雨顺,本王就知足了。”
“那就按照你的心意来罢,对联许的是主人家的愿,你心中有什么样的愿,就写什么样的联。”
“嗯................阿笛说的真好,写心里所想就对了。”
他脑中蹦出一句好诗,大笔一挥,腾龙驾雾,写下一副对联。
“阿笛,你瞧,这一句如何?”
他问。
阿笛低头仔细品读,脸上洋溢出笑意:“好,公子的文采斐然,我觉得好极了。”
她把对联举起来,迎着风吹干,小心卷起,收入北屋的橱柜当中。
这么好的对联要大年三十才能贴上。
崔兰溪望着她的身影,在心底期盼大年三十快些到来。
年节之前,张大人亲自登门,送了好些果品佳酿,自然还少不了金银钱财,他瞧王府处处破败,府中只有一位伺候王爷的人,按照惯例,王府应当请他们这些下属吃顿年夜饭,张盎便主动提出来:“王爷,不如大年三十,请您赏个脸,上蔽舍吃顿年夜饭,正好借此机会,与民同乐。”
他是好心不想让阿笛操劳,谁晓得阿笛早就把年夜饭准备妥当,她可不希望崔兰溪不在府里吃,这些食材都得浪费了。
崔兰溪也不喜吵闹,又拗不过这些官员热情相邀,身为一方之主,不去露个脸不行,正在犹疑之际,阿笛凑他耳边道:“王爷应该去喝个酒,这是礼节,也好打通上下级的关系。”
“可是本王想在府里过年,你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岂不要浪费?”
“王爷中午去张府,晚上回来吃,不冲突,记得在张府要少吃一些,留点肚子。”
她为他安排好,他便对张盎道:“本王中午过去,把宴席安排在中午罢。”
“是,下官明白。”
张盎答。
阿笛送他们离开后不久,刘小金也登门拜年来了。
田里的活计都干完,这段时日阿笛抽空便去检查,无一处不满意,刘小金特意上门来汇报情况,她听后点头,把一众农人的工钱结清,让他们过个好年。
刘小金同王爷和阿笛说:“贱民多得王爷恩泽,今日特意上门拜年,祝王爷平安康健,来年风调雨顺,田地丰收。”
崔兰溪爽朗笑道:“对了,你来说这些吉祥话,按规矩是要给利是的,上回见你家中有两个孩子,你就替本王把两个利是带回去罢。钱不多,不要嫌弃。”
阿笛取出两个大利是,各个都沉甸甸的,拿在手上分量不轻。
刘小金不敢收,吓得直躲,说:“贱民何德何能,总拿王爷的钱,这可不对,请王爷不要折煞贱民。”
崔兰溪觉得奇怪,给钱也不拿,这人是怎么想的?
刘小金是个把礼仪廉洁看的很重的人,虽然没读过书却特别讲究这些规矩,连推了两次,崔兰溪都烦了,眼珠子一蹬,声音低沉了些,将他唬吓住,他抖抖索索,接了利是。
真想不到这些山里人,行事鲁莽粗俗,这种小事上却格外讲理,有钱也不拿,相处下来,他觉得颇为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