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月捡起便笺，看着上面“兄友弟恭”四个字，心里难以抑制地厌恶。
从记事开始，皎月就逐渐从人们的言行中得知，未来的缥缈王是大哥哥白世宁，而自己将作为亲王辅佐哥哥成为一代明君。
所以，世宁在武场上战胜对手，人们称赞他武艺高强，不愧为现任缥缈王的儿子、未来的缥缈国统治者，而皎月战胜对手，在人们口中，就成了‘颇有世宁风范’。
所以，当皎月在缥缈国国手辩论大会上大发光彩，成为缥缈国历史上年龄最小的第一名，在人们口中便成为“未来辅佐太子的天选之人”。
所以，人们对皎月的认可，总是基于世宁是缥缈国太子的事实之上。
“为什么是世宁哥哥当太子，皎月也想当太子，皎月也想守护好缥缈国。”
在世宁八岁生日宴暨太子封位大典上，六岁的皎月曾经懵懂无知地问道。母后只是笑了笑：“因为，他是你的兄长。”
对母后的回答，皎月似懂非懂。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哥，不远处，世宁身着厚重繁琐的礼服，在人们的簇拥下接受拜贺。
此后几年，皎月渐渐明白。从白世宁和白皎月这两个名字开始，就意味着彼此现在是哥哥和弟弟的关系，未来是君臣的关系。
“白世宁”作为缥缈国太子，被父王母后、朝廷重臣寄予厚望。父王在长子出生之时，便以缥缈国“世世代代，宁静祥和”为心愿，取下了“白世宁”这个名字。
而“白皎月”只是因为出生于皎月之时罢了。每想到这一点，皎月心里忍不住地难过。他不愿父王、母后还有世宁唤自己皎月，也不愿弟弟白卫渊和妹妹白听溦喊自己皎月哥哥。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难以言表的心思在皎月心中生根、发芽。
一直到了十六岁的时候，父王母后开始为皎月议亲。
皎月知道，世宁早已同紫家的女儿紫珊定亲。她与世宁同岁，生得貌美无比，眉眼如画，肌肤胜雪，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更为锦上添花的是，紫珊是禁军统领紫显胜大人的女儿。紫大人身居要职，掌握八千禁军兵权。紫珊的哥哥是紫家长子紫珏，他从小习武、天赋异禀是缥缈国最顶尖的武术高手，他在韶华殿担任太子侍卫长一职，保护世宁太子安全。而紫家最小大弟弟紫琪则是卫渊的伴读，以后也会进入朝堂。所以，世宁能同紫家结亲，对未来的发展都是极其有利的。
而皎月的婚配对象是大内总管朱泽明的小女儿。朱家的儿子早年游历洪昌去了，逢年过节也难得回一次缥缈国，更别提在朝堂任职。朱家长女嫁给了家世普通的文人，而这小女朱欣悦与皎月同岁，她三岁能吟诗，五岁能作词，还精通音律，是缥缈国有名的才女。可那又怎么样，朱欣悦相貌平平，家世更是无法同紫家相比。
皎月第一次看见朱欣悦的面容，心里对这个未婚妻不满意。私下也曾向父王母后表示朱欣悦并不是自己理想的婚配对象，可是父王母后都被朱欣悦口才、学识所惑，认为“娶妻取贤，欣悦的优点你还需要时间发现。”日子久了，皎月便不再争取，只是在婚恋之事上，性子越发地沉默。
礼、乐、棋、射、御、书、数、剑。这是缥缈国贵族子弟必修的八门课程。
而每年的结业大典上，同岁的贵族子弟会相互较量，比拼出各项课程的名次。世宁总能拿下四五门第一。而皎月总能拿下同龄学子中的全部第一名。
同样身为缥缈国王子，有着同样的血脉，皎月甚至在同龄的贵族子弟中更为优秀。可就是因为世宁年长两岁，作为哥哥就要受到所有人的优待。
这样的心情在皎月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挣扎着、纠缠着。
“我接受，世宁哥哥身为缥缈国太子，理应更受优待。”皎月总是这样想。而他唯独不能接受的是，同为缥缈国王室所出，世宁要比自己多学习一门课程。这门课程很神秘，是由四名太傅轮流在每月初一、十五的夜晚，登上雾凇宫最高处的凌霄塔，对世宁教授。
一同在御书房上学的贵族子弟们都欣然接受这一事实：“世宁太子理所应当学习我们不为所知的课程。”
皎月也尝试着接受，可每当初一和十五到来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关注世宁的一举一动。
下学后，皎月总是会回到明珠殿继续学习。可透过窗户远远地望出去，皎月会看见凌霄塔顶端的走廊上有侍卫们提灯值守。而屋子里，自然只有世宁和太傅两人。
两个时辰后，侍卫们会提灯引着世宁和太傅从凌霄塔走下，而此时已是深夜了。
每当轿子抬着疲惫的世宁太子经过明珠殿门外的时候，皎月的听力便会格外灵敏。跟随门外侍卫们的响动，皎月心里对课程的好奇和对世宁的羡慕，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越来越深，不分昼夜地折磨着他，夜夜难眠。
终于，皎月忍不住找到世宁，希望得知太傅授课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世宁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告诉皎月——“阿月，看在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也看在咱们小时候做了错事，你还替我受责罚的份上，哥哥告诉你太傅授课的什么，你可千万要保守秘密。”
“大哥，我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如有违背誓言，你以后就再也别理会我了。”皎月欣喜至极，立即答应下来。
“太傅授课的是帝王术。”
帝王术，历代缥缈王必修的课程。有阳谋，有阴谋，有观相识人，还有运筹帷幄。而世宁作为初学者，还在观相识人阶段。
“阿月，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气息。当你靠近我的时候，我可以从你的气息里感受到你的一些情绪。”世宁笑着说道。
皎月心里略是慌乱，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情绪压抑了再压抑，才故作轻松地问道：“大哥，你倒是说说，从我的气息里感受到了什么。”
“你呀。平时都是朝气蓬勃，风流倜傥的模样。再加上这俊脸。难怪啊，难怪人们都说你是缥缈国第一美少年。”
皎月一听世宁打趣，心里更是增加了一份窘迫。
“大哥别逗我了。我倒是挺好奇这气息之说，你是怎么从气息感受到我的情绪呢？”
“哦，那是你平日里散发出的都是松树的味道。今天不知怎么的，多了一丝苦涩。”世宁上下打量皎月，“你一夜未眠，眼眶都是一片青黑，怕是一整宿都在好奇我这学习的帝王术。”
皎月想不到世宁真能猜出心中所想，可他不愿承认，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哪有什么气息，我怎么闻不到。大哥上武场前是香的，下武场后是臭的。这都是常态，我可不信什么气息之说。”
“信不信由你。我只怕你日后依然彻夜思索不眠，耽误了学业。”世宁笑道，“为解你这好奇心，明日下学后来御书房找我下棋便可。”
从此以后，去御书房下棋，便成了皎月同世宁的秘密约定。皎月通过学**王术，开始有意识地识别他人的气息，观察他人的情绪。
正如弟弟卫渊喜爬山爬树，总是一股微甜的泥土味，这孩子因为身患失语症而被所有人呵护着，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年，他除了开开心心，几乎没有多的情绪。
而妹妹听溦的气息像微甜的茉莉花茶，妹妹是唯一的小王女，自小被精心照顾，亦是也被严格教育。若是学习的课程晦涩难懂，听溦会在汀兰殿里学习到深夜，她是一个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是内心坚强的少女。
皎月私下向世宁学**王术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年底。
那日，皎月早早地回到明珠殿温习功课。远处的凌霄塔，在夜幕中格外高大、冰凉。
平日里两个时辰的课程，今日居然持续了四个时辰，直到深夜，世宁才离开凌霄塔。
世宁的软轿远远地走进。皎月躲在明珠殿大门后面，担忧不已。“今日大哥怎么去了那么久呢？”
步伐声近，皎月在惨淡的月光下，看见世宁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似乎在放空，又似乎思考着什么。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太子世宁去哪儿了？
看着世宁失魂落魄的样子，皎月忍不住从明珠殿的门后走出，叫道“大哥。”
轿子立即停下。太子侍卫长走了过来，他是一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青年，一身结实的腱子肉一看就是多年在武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正是禁军统领紫显胜大人的长子紫珏。
紫珏抱手行礼，然后向皎月问道：“二殿下，现在已是深夜，为何还不就寝？”
皎月心里担忧的是世宁，反问道：“我担心大哥哥，今日下学时哥哥还同我说说笑笑，为何从凌霄塔出来，就成了这样子。”
世宁没有回答。
“太子殿下兴许是太累了，需要休息。”紫珏轻声说道，“不如二殿下现在回去休息，明日再找太子？”
“不。”皎月立即拒绝，担忧地朝向世宁，“大哥，你究竟怎么了？”
世宁这才仿佛回了魂，眼睛慢悠悠地眨了眨。皎月发现，世宁身上的气息竟如此冰冷。
“大哥……”
“你最近，都别来找我下棋了。”世宁冷冷地说道。
皎月本就一头雾水，听闻世宁此言，难过又担心。
“你这是怎么回事，弟弟我若有做得不对之处，还请哥哥指出。”皎月轻声说道。
“回殿。”世宁从头到尾都没有看皎月一眼。
皎月心里五味俱全，难过地低下了头。
“天凉了，二殿下还请回殿。”紫珏带着歉意劝道。
皎月转身，一步一步走回明珠殿，只见天空的月色暗淡，皎月的心情也越发黯淡。
缥缈国常年不散的雾气湿冷入骨。
“冷吧，再冷一点，也好过心里的冷。”皎月深呼入一口湿冷的空气，被刺激得忍不住咳嗽。
“起轿，回韶华殿！”皎月听见紫珏在身后不远处下令。
不用回头，皎月都能想象出白世宁冷漠冰冷的模样。
皎月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明珠殿。他穿过长廊，进入寝宫。平日里交好的九歌不在身边，值夜的宫人打着呵欠，没有谁询问皎月是否安好。
皎月的脑海里越发混乱，各种声音在耳边喧嚣。
“他是你的兄长。”是母后面带微笑对他说道。
“二殿下颇有太子殿下风范。”文臣武将向父王称赞道。
“咦，今日的比赛二殿下都到了，太子殿下还没来吗？”是世家子弟们在问。
皎月觉得很累，不知道是身子累了还是心里累了，他没有脱掉衣裳便躺了下去。
各种情绪翻来覆去地折磨着这个少年，一直到天明的时候，皎月心里如同有只看不见的怪兽，它在拼命地嘶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皎月不知道这是不是心魔，只知道往后都日子，看待兄长白世宁少了分敬重，多了分不屑，少了分喜爱，多了分厌恶。
“如果我是兄长，那么这个雾凇宫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在太医院的屋子里，皎月忍不住对病榻上微闭眼睛的九歌说道。
本以为九歌听到这不敬的言辞会纳闷、惊慌甚至会不知所措，但九歌只是睁开眼睛，仿佛听到的是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二殿下想要的，都可以去争取。”九歌的眼里有明亮的光，“九歌当竭尽全力，守护在二殿下身边。”九歌坚定地说道。
“九歌，”皎月很感动，“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和大哥哥争个你死我活。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生活在他的背影下了。无论如何，我都谢谢你。”
“二殿下，我向来说到做到，我一定会守护在二殿下身边。“九歌微笑道，”太子殿下能习缥缈国顶尖的帝王术、有武艺最高超的侍卫长、可娶容貌最好的女子........而二殿下你有黄九歌，九歌能得二殿下赏识已是死而无憾。今日，我将一份大礼献给二殿下。”
九歌从胸前掏出一本纯白的书籍，封面上只有银光闪闪的三个字——《白字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