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殿外廊下,宇帝半靠于卧榻。四五乐伎环坐一侧,“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一曲“高山流水”缓缓奏来。时而众弦齐鸣,仿佛昆山美玉碎裂的脆响;时而一弦独奏,好似凤凰飞舞九天婉转高啼;奏到低沉处,更如池上芙蓉在暗自泣语......八音迭奏,令人如痴如醉。
宇帝伸出两指一面轻敲身侧拍打着节拍,一面双目微闭,一脸享受地沉醉其中。多日以来,宇帝还是头一回有如此雅兴。管公公双手呈上茶盏,宇帝接过,小啜一口,“嗯,此乐配此茶相得益彰,更添一份清雅之味啊。”见宇帝面露悦色,管公公道:“老奴也这么认为,此情此景再品上几口公主特质的香茶,确是再好不过了。”
“你说......这茶是兰儿所制?”宇帝望着杯中花叶问道。“正是啊,陛下。陛下莫不是忘了,公主年年都会采来时令的鲜花制成花茶来孝敬陛下,陛下您对这茶可也一直都甚为珍视呢。”
宇帝点点头。因是时令鲜花而制,此茶产量并不多,自己每每品来也总是小心翼翼,一盏就好,从不敢贪杯。“是啊,朕的这个女儿最会讨朕的欢心......”宇帝想着不仅感叹到。“公主对陛下的一片孝心与敬爱老奴可是从来都看在眼里的。这不,知道您最爱这口,公主特意又差人送来。”管公公眯着眼,面上藏不住的笑意继续道,“那送茶的琉璃丫头可说了,这可是公主翻箱倒底将栖兰殿中最后的一点存货全部拿出孝敬陛下的。就连陛下近来所饮之茶也都是公主亲制的。”“嗯......兰儿确是不失为一个好女儿,总是这么贴心......”宇帝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毕竟是自己的亲女,宇帝总还是有着一份慈父之心的。
“只是......”忽然间宇帝话锋一转,脑中又出现那夜兰栖周身流光环绕,于栖兰殿上空飞舞的情形。“陛下,要不老奴再陪您去看看公主?”苍术数日前用似莲石唤出的一幕幕亦再次现于脑中。宇帝回头望了一眼,管公公一脸期待地等着宇帝给出答复,宇帝想了又想,终是迈不过心中那道坎,“算了......还是改日吧。”
宇帝起身,“今日天儿好,朕就在这殿前四处走一走,”说着对着众乐伎道:“你们再奏一曲吧。”乐声再起,宇帝背着手走下台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宇帝站立不稳,侧身倒地,刚奏起的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管公公张皇失色地跑进前来,急忙将宇帝扶回殿中。宇帝自语:“近来几日常常感到头昏体乏,也不思饮食,也就是兰儿的茶尚还可多饮几口......”“陛下可是头风的顽疾又犯了?”宇帝摇摇头,“最近确有不适,但又与头风发作之感全然不同。平日里也未觉有何不妥,只是时不时的便会出现如方才那般不适,片刻却又恢复如常。”管公公闻之也不禁狐疑,“陛下,不如请陈老来看看吧。”宇帝默许。
转眼间,陈老匆匆而至。陈老可是宫中的老太医了。从前是先帝的御前医官,直属先帝召唤。如今先帝已去,便直接入了太医院做了太医令,掌管太医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切事物。医术自然是不在话下。即便称他是华佗在世,扁鹊再生他也是当得的,更著有“疑难源候论”一书。书中皆详细记载了古往今来,各种疑难杂症的病因与医治方法,整本大套、融会通浃,被誉为当今之世医药界的书籍泰斗。更是学医之人的典学之册。陈老的学术成就与资历,望眼这宫中上下,再无其二,所以众人们见之皆恭恭敬敬地称其一声“陈老。”
陈老搭上宇帝的脉搏。片刻后,又望了望宇帝的面色,而后再次搭脉,神色略微变得凝重起来。宇帝忍不住开口道:“陈老,朕的脉象可是有何不妥?”陈老蹙眉,“陛下莫急,待老臣再探究一番。”宇帝闻之不禁心下一紧,管公公立于一旁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又过了片刻,陈老抬起手对着宇帝作了个揖,面色郑重而严肃道:“老臣适才已反复确认,陛下脉象正是中毒之象无疑。”陈老速来耿直,给人医病并直言不讳是他一贯的作风,也是他作为一名医者的人生信条。为医者,无论大疾小症皆要一视同仁,有胆有识,有防有守。如实地告知病情是对患疾之人的尊重,亦是对自身本职的尊重。因此,即便是从前侍奉于先帝驾前,陈老也从未有过任何避讳。
宇帝自是深知陈老为人,以他的医术定不会误诊亦或言过其实。然此语一出口,还是不由得令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中毒......”此事非同小可。陈老道:“中毒之人的脉象要么快如湍急之流,要么慢如潺湲之溪。而陛下,属于后者。”宇帝抬眼望着陈太医,道:“陈老的意思是朕所中之毒乃慢性之毒?”“不错,陛下的脉象显示,此毒并非是陛下一两日所中,至少......十日有余了。”“竟是这么久?”宇帝心下一惊。陈老继续问道:“不知陛下近来饮食如何?可用过或是饮过什么特别的餐食茶点?”管公公亦是一脸的惊慌失措,急忙回道:“陈老,陛下的饮食起居皆由老奴侍奉在册,凡是陛下入口之物,老奴必用银针试过,再亲自品过方才敢呈与陛下......可老奴并未见有任何不妥,陛下又怎会如此......”
宇帝自是对这个从小便照顾着自己的管公公深信不疑的,便抬手拍了拍管公公的肩膀,示意他安心。而后接着道:“朕只是进来不思饮食,较之往日只是吃的少了些,饮食却依旧如常,并未用过什么特别的。只是头风偶尔发作之时会服一丸国师亲制的丹药来缓解。”宇帝说着看向陈老,“那丹药陈老早前便已替朕看过,并无不妥,还说国师此药确是味良药。”“嗯......”陈老赞同的点头,继续道:“眼下,陛下中毒虽已十日有余,但好在那毒性不强,放入之量也甚微,若想要先除于表里并不难,但若想要彻底清除内里的余毒......”陈老迟疑了一下,继而道:“老臣还需要知晓此毒到底来源于何处,待臣细细查出其中所含毒素才好斟酌下一步的用药。”
“嗯......”宇帝与管公公闻之一起点头赞同。“但陛下切记,查明此事需越快越好......”陈老不放心地又交代一句。“陛下方才说近来不思饮食,正是毒邪外侵,蕴积脾胃所致,这也便是老臣适才所讲的表里之毒,待老臣回去开一方子,三副药下去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只是余毒还会继续存于体内作祟,毒犯血脉,会聚积肝胆;毒损气血,肺肾将会受损;若是毒陷心脑,脏腑也会跟着气衰而竭.......”陈老面露忧色,“若到此时,即便老臣有天大的本事,却也无力回天了......”语毕陈老俨乎其然地一拱手。
“朕已知晓......”宇帝听闻已全然没了力气,面色惨白。随之又缓缓开口:“陈老,朕还有一事相求......”陈老闻此急忙俯首帖耳道:“老臣不敢,陛下有何旨意,吩咐老臣便是。”“朕希望,陈老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更不可让皇后知晓。”“老臣,领旨。”陈老俯身退下。
在事情还处于不明不白之时,越少人知晓便越利于行事,切不可打扫惊蛇。宇帝毕竟身为一国之君,这点道理又怎会不懂。只是对于皇后,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份夫妻恩情,怎么忍心让自己的爱妻于担惊受怕中度日。让她置身事外,便是保护她最好的方法。
陈老走后,宇帝愁眉不展,忍不住自语道:“到底是何人想要加害于朕?朕自继位以来,扪心自问,朕无愧于我北国子民,无愧于众臣,更无愧于先帝嘱托......为何还有人要至朕于死地......”对于国家,宇帝确是个明主,继位这么多年来,将北国打理的井井有条,一片国富民强的蓬勃之象。可一想到自己日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这般费心劳力,如今却还有人一心想要他的命,宇帝心中一阵痛楚,不禁悲从中来。
“陛下......”管公公实在不忍见宇帝如此,上前道:“陛下,眼下还不是伤心的时候,陛下与老奴赶紧想想,近来的饮食既无纰漏,那......”管公公仔细想着,突然目光一亮,“那定是只有陛下入口,却未曾入过老奴之口的吃食。”管公公此言确是提醒了宇帝,宇帝也开始一样样地回想起来,口中喃喃道:“还有什么是只有朕一人用过的......”“饭菜,老奴试过;瓜果,老奴也试过......”管公公自顾自的一样样排除着,“茶点,老奴自然也是亲尝......”
“嗯......”宇帝默默听着管公公悉数道来,顺手端起手边的茶盏,将盏中花叶轻轻拂开,缓缓张口,忽而脑中蓦的闪过一瞬,“这花茶......似乎只有朕一人品过......”管公公见宇帝望着那盏花茶定定地出神,笑着道:“陛下莫不是想念公主了吧。”“朕,确是在想她......”“呵呵......陛下......”管公公轻笑两声,后面之言还未出口,便被宇帝打断:“公公可也尝过此茶?”“呵呵,陛下如此心爱之茶,平日里自己都不舍得多用,老奴更不敢......”管公公的笑容瞬间僵住,“陛下怀疑,是此茶......”管公公望着眼前面如土色的宇帝,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说兰儿身边的丫头又送了些来,是何时送的?”“......哦......”管公公一手敲着脑袋仔细想着,“大约......大约已有半月了吧......”“半月......”宇帝暗暗思忖着,半月之前......算一下日子,半月前正是十五,那晚圆月当空,也正是那晚亲眼见到兰栖的异举......“自那夜见到兰儿之后到今日刚好是半月时日......”宇帝心思清明的继续道,“你又说那花茶送来也已有半月,而方才陈老说朕所中之毒已十日有余......”管公公闻之也顺着宇帝的思路一路细想过来,没错,时间刚好对上......(四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