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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做媒

等这个故事传到世上以后,我可能会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两性人。在我之前还有别的几个人。亚历克西娜·巴尔班在成为阿贝尔之前,曾就读于法国的一所女子寄宿学校。她留下一部被米歇尔·福柯[33]在法国公共卫生部的档案中所发现的自传(她的自传在写到她自杀前不久就结束了,读来使人很不满意;我在好几年前看完她的自传后,才最初动念也想写一部自传)。戈特利布·戈特利希生于一七九八年,三十三岁以前一直被称作玛丽·罗西纳。有一天,玛丽感到腹部疼痛,就去找医生看看。那位大夫替她做了检查,看看是不是疝气,结果发现没有降落的睾丸。从那时起,玛丽才穿上男子服装,使用了戈特利布这个名字,在欧洲四处旅行,向医务人员展示自己的身体,赢得一笔钱财。

就大夫而言,我比戈特利布还要好一些,就胎儿的荷尔蒙对大脑的化学组成和组织结构的影响而言,我具有一个男性的头脑。但我是给当作一个女孩养大的。如果你想计划进行一场实验,测量一下先天的禀性与后天的培养两者相互比较而言的影响,你无法提供什么比我的生活更好的实例。将近三十年前,我在医疗中心里的时候,卢斯医生让我接二连三地经受了各种测试。我做了本顿视觉记忆测试[34]和本德视觉动作完形测试[35]。我在言语方面的智商也经过测试,另外还做了其他许多测试。卢斯甚至分析了我的文风,想看看我是用一种直线的、男性的方式书写呢,还是用环形的女性方式书写。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一点:尽管我的头脑给注入了超剂量的雄激素,但在我不得不讲的这个故事里,却有一种天生的女性环行系统。在任何遗传史中,我总是一个圆周句的最后一个子句,那句句子很早以前就用另一种语言给写起来了。你不得不把它从头念到末尾,那就是我的出世。

如今既然我已出生,我就要把影片往回倒去,于是我的粉红色的毯子突然消失了,我的脐带给重新连接起来,我的小床快速地掠过地板;我给吸回到母亲的两腿之间,哭喊起来。她又变得很胖。接着,又倒回去一点儿,只见一把不再摆动的银匙,一个重新回到丝绒盒子里的体温表。苏联人造地球卫星追踪着它的火箭轨迹回到发射台上,脊髓灰质炎症在大地上蔓延。还有一些快速的连续镜头:我父亲是一个二十岁的单簧管手,对着电话吹奏阿蒂·肖[36]的一支乐曲;还有他八岁的时候在教堂里,对蜡烛的价钱颇为反感;接着,是我爷爷一九三一年在一台现金出纳机前取出他的头一张美元钞票。随后,我们压根儿不在美国;我们在大海中间,反向的声迹听起来十分滑稽有趣。出现了一条轮船,甲板上面有条救生船十分古怪地来回摆动;但这时那条小船尾部在前,靠上码头;我们又踏上了陆地。到了这儿,影片就放完了,又回到了开头……

* * *

一九二二年晚夏,我奶奶黛斯德蒙娜·斯蒂芬尼德斯并不在预料生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而是在预料生死,特别是有关她自己的生死。当时她高高地待在小亚细亚奥林匹斯山山坡上的养蚕室里,忽然她的心脏事先毫无预兆地停跳了一拍。那是一种十分清楚的感觉:她感到心脏停了下来,给挤压成一团。接着,她身体发僵,心脏又狂跳起来,顶着她的肋骨发出怦怦的声响。她发出一声微弱、惊讶的喊叫。她那两万只蚕对人类的情绪十分敏感,马上停止作茧。我奶奶在暗淡的光线里眯起眼睛,低头看到自己的束腰外衣明显地不住颤动。在那一瞬间,黛斯德蒙娜认识到自己体内的变动,变成了她后来生活中的那种情况,也就是一个给囚禁在健康身体内的病人。不过,尽管她的心脏已经趋于平静,但她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忍耐力。她走出养蚕室,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还要过上五十八年才会离开的世界。

眼前的景象令人难忘。一千英尺下面,便是古老的奥斯曼帝国[37]的首都布尔萨[38],它像一个十五子棋[39]的棋盘那样在峡谷的绿色毛毡上展开。一片片宛如红钻石似的屋瓦嵌在钻石一般刷得雪白的房屋顶上。四处堆叠着一些苏丹的陵墓,看去好像闪亮的水晶饰品。早在一九二二年,街道当时还没有被往来的车辆所堵塞。山上的松树林也没有给滑雪者乘坐的上山吊椅大片大片地夷为平地。那座城市并没有给冶金厂和纺织厂弄得充满丁丁当当的声响,空气中也没有烟雾弥漫。布尔萨看上去(至少从一千英尺的高处看下去)就和它在过去六百年里的样子差不多,它是一座神圣的城市,也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墓地和丝绸贸易的中心,在它的寂静、倾斜的街道两旁,满是清真寺院的尖塔和柏树。绿色清真寺的屋瓦因为年深月久而变成了蓝色,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不过,黛斯德蒙娜·斯蒂芬尼德斯从远处旁观,往下注视着那个棋盘,却看到了棋手所忽视的情况。

对我奶奶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作一番心理分析吧,那是悲痛的表现。她的父母去世了——在新近对土耳其人的战争中给打死了。希腊军队受到协约国的怂恿,在一九一九年侵入了土耳其西部,想要重新收复古代希腊在小亚细亚的领土。经过多年脱离其他同胞地居住在高山之上,比提尼奥,我奶奶居住的那个村子里的居民早就产生了一个没有危险的雄心勃勃的念头,也就是有关希腊那个大希腊的梦想。当时布尔萨正被希腊军队所占领。以前奥斯曼帝国的王宫上飘扬着一面希腊国旗。土耳其人和他们的领袖穆斯塔法·凯末尔[40]退到东部的安哥拉[41]。居住在小亚细亚的希腊人一生中头一次摆脱了土耳其人的统治。非伊斯兰教徒(“信奉异教的狗”)身穿色彩鲜艳的衣服,骑马驰骋,使用鞍韂都不再受到禁止。奥斯曼帝国的官员再也不像过去几个世纪那样,每年都到村子里来,把身体最健壮的小伙子用大车运送到土耳其军队中去服役。如今,遇到村里人把丝拿到布尔萨的市场上去卖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座自由的希腊城市里的自由的希腊人。

然而,黛斯德蒙娜悼念着自己的父母,仍然受到往事的束缚。因此,她站在山上,朝下看着这座被解放的城市,因为无法像所有其他的人那样感到欣喜快乐,而感到受了哄骗。多年以后,在她孀居期间,她花了十年时间躺在床上,充满活力地寻求死亡,那时她会最终同意,半世纪前,战争之间的那两年是她一生当中唯一过得还算不错的日子,不过到那时候,她认识的人全都死了,她只能对着电视说这番话。

黛斯德蒙娜在一小时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尽力不去理会自己的预感,就在养蚕室里干活儿。她走出屋子的后门,穿过那个散发出甜美芳香的气味的葡萄棚,又从一个好似露天平台的院子走进那个有着茅草屋顶的低矮的小屋。小屋里面没有那种刺鼻的幼虫气味并没有使她感到不安。那个养蚕室是我奶奶自己个人的臭气熏天的绿洲。在她四周的空中,柔软、雪白的蚕紧紧爬在一捆捆的桑树细枝上,黛斯德蒙娜看着它们织出一个个蚕茧,一面仿佛按着音乐节拍似的摆动着它们的脑袋。她就这么看着,忘却了外部世界,忘却了那里的变动和骚乱,忘却了那里新的可怕的乐曲(这种乐曲不久就要被人演唱)。相反,她听见自己的母亲尤弗罗西尼·斯蒂芬尼德斯多年以前就在这个养蚕室里说话,说明蚕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情形——“要有好的丝,你非纯洁不可,”她总这么对她女儿说。“蚕什么都知道。只要凭着别人手里丝的外表,你始终可以说出那个人在干些什么”——等等等等,尤弗罗西尼还举了一些例子——“玛丽亚·波洛斯,她不是老向人家掀起自己的裙子?你有没有见过她的蚕茧?每个男人都在上面留下一个污点。你下次该看看”——黛斯德蒙娜当时只有十一二岁,对她母亲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如今她虽然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子,但却仍然无法全然不信她母亲的教训,总是仔细观察那一堆堆蚕茧,看看有没有自己不纯洁的迹象(她做过一些什么样的梦啊!)她也从蚕茧上寻找其他的迹象,因为她母亲还坚持认为蚕对历史上的暴行也有所反应。每发生一次屠杀,就连在五十英里外的一个村庄里,蚕的细丝也会变成血红色——“我曾看到它们像基督本人的脚那样流血,”尤弗罗西尼又说。多年以后,她女儿想起了这句话,便在暗淡的光线里眯起眼睛,看看是否有什么蚕茧变成了红色。她抽出一盘,把它晃动了一下,接着又抽出另一盘;就在那时,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停了下来,给挤压成一团,并开始从体内对她不停冲撞。她扔下盘子,看见自己的束腰外衣由于内部的力量不住颤动,于是明白她的心房正自说自话地不住跳动;她无法对它进行控制,或者甚至无法对任何别的事物进行控制。

我奶奶就这样患上了她想像中的第一场疾病,她站在那儿,朝下望着布尔萨,仿佛可以看出什么证实自己无形的恐惧的明显迹象。接着,这种迹象便从屋子里通过声音传来:她的弟弟埃莱夫塞里奥斯·斯蒂芬尼德斯(“左撇子”)唱起歌来了。他用发音不准、没有什么意思的英语唱道:

“每天早晨,每天晚上,我们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左撇子站在他们卧室的镜子前唱着;每天下午大约这个时候,他总把一个赛璐珞新衣领装在那件雪白的新衬衫上,然后在手掌心里挤上一小团有酸橙香味的润发脂,把它抹到自己新剪的瓦伦蒂诺[42]式的头发中去,一边这么唱着。他继续往下唱道:“同时,在中间这段时间里,我们不是玩得很开心吗?”这些歌词对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有曲调就够了。这种曲调向左撇子表现了爵士时代轻浮无聊的举动、杜松子鸡尾酒、卖香烟的姑娘,也使他神气活现地把头发向后抹得光溜溜的……而在外边院子里,黛斯德蒙娜听到他的歌声,却作出了不同的反映。对她说来,这首歌只叫她想起她弟弟在山下城里所去的那些声名狼藉的酒馆,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人们演奏着希腊通俗歌曲和美国乐曲,还有唱歌的放荡的女人……这时左撇子穿上他那套崭新的条纹衣服,把与他的红领带相配的大红手帕折叠起来……她心里觉得很滑稽可笑,特别是她的肚子;她的肚子里翻腾着各种复杂的情感,既有悲伤、愤怒,也有一种她说不出名称的最最伤人的情感。“房租没付,亲爱的,我们也没有车,”左撇子用我后来经过遗传得到的那种悦耳动听的男高音低声哼着。透过歌声,黛斯德蒙娜这时又听到了她母亲的声音,就是在尤弗罗西尼·斯蒂芬尼德斯给一颗枪弹击中以后、临死之前说的最后几句话,“照顾好左撇子。答应我。给他找个妻子!”……而黛斯德蒙娜则哭哭啼啼地答道,“我保证这么做,我保证!”……在黛斯德蒙娜穿过院子走进屋子里去的时候,她脑子里一下子回响起所有这些话语的声音。她经过自己在那儿(给一个人)烧饭的厨房,笔直地大步走进她和弟弟合住的那间卧室。左撇子仍在唱着——“没有多少钱,唉!可是宝贝儿”——他把袖扣扣好,又把头发往两边梳理了一下,不过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姐姐——“我们不是玩得”——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开心吗”——接着便默不作声。

有一刹那,镜子里出现了他们的两张脸。我奶奶在二十一岁的时候,也就是在她假牙不合口和自以为患病以前很久,多少算是个美人儿。她总把黑头发编成几股别在方头巾下的长长的发辫。这些发辫并不像小姑娘的发辫那样纤细,而是成年女人的很粗的发辫,具有自然的力量,看去就像海狸的尾巴。岁月、季节以及各种不同的天气都渗入到这些发辫当中。晚上,她把这些发辫解开,头发就披散下来,一直垂到她的腰部。当时,她还用黑缎带束着她的发辫,使它们显得更有气派,要是你能见到的话,不过几乎没有哪个人见到。大伙儿都可以欣赏到的是黛斯德蒙娜的脸:她的两只忧伤的大眼睛,她那苍白的、给烛光照亮的肤色。我还应当提到黛斯德蒙娜以前一度胸部平坦,曾经担心自己发育不全,眼下却体态丰满。她的身体老是叫她感到局促不安,因为她的身体总以某种她并不赞同的方式表现自己。当她在教堂里跪下的时候,当她在院子里拍打地毯的时候,当她在桃树下采摘桃子的时候,她那女性身体的精微之处都摆脱了她的色调灰暗、紧箍在身上的衣衫的束缚。在她的撩拨人的身体上面,她那在头巾当中的脸却仍然保持着距离,对于自己的胸部和臀部所唤起的欲望显得微微有点儿反感。

埃莱夫塞里奥斯身材比她高点儿,也瘦点儿。在当时的照片里,他看上去就像他所十分崇拜的那些下层社会的人物,那些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小偷和赌棍,当时在雅典[43]和君士坦丁堡[44]海滨的酒吧里满是这样的人。他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两只目光锐利的眼睛,脸给人的总的印象是像一只老鹰。然而,当他露出笑容的时候,你看到了他眼睛里柔和的一面。这向你清楚地表明左撇子其实并不是一个歹徒,而是一个受到家境相当宽裕的父母娇生惯养、颇有书生气的儿子。

一九二二年那个夏天的午后,黛斯德蒙娜并没有朝她弟弟的脸上看。相反,她的眼睛却转向他的那件上衣、亮光光的头发和那条有条纹的裤子,一边极力想弄明白过去短短这几个月里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左撇子比黛斯德蒙娜小一岁;她常常感到纳闷,不知道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自己最初那十二个月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就她记忆所及,他一直都睡在把他们的两张床铺分隔开的那条羊毛毯子的另一边。他在毯子那边做木偶戏,把他的两只手变成一直用计欺哄土耳其人的那个机灵、驼背的卡拉吉奥齐斯[45]。在黑暗中,他还赋诗、唱歌,黛斯德蒙娜厌恶他所唱的美国新歌曲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只为他自己唱。黛斯德蒙娜一向爱自己的弟弟,只有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姐姐才会对自己的弟弟爱到那种程度:他是她的全部乐趣,她的最好的朋友和知己,跟她一块儿发现捷径和修道士小屋的人。早年,她和左撇子在情感方面的共鸣毫无保留,因而她往往忘了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人。孩提时期,他们摸索着爬下有台地的山腰,看去就像一只长着四条腿、两只脑袋的小动物。她对傍晚他们那联体双胎似的影子一下子出现在粉得雪白的屋墙上已经习以为常,每逢她碰到自己孤独的外形时,反而觉得似乎给切掉了一半。

和平时期好像使一切都有了变化。左撇子利用了这种新的自由。在过去一个月里,他一共下山到布尔萨去了十七次。有三次他都待在瓦罕苏丹的清真寺对面的蚕茧客店里过夜。早上,他穿着皮靴、中统袜、马裤、无袖上衣和背心离开,第二天傍晚,又穿着一套条纹衣服回来,还像一个歌剧演唱家那样用一条绸围巾裹着领口,头上戴一顶黑礼帽。他的身上还有一些别的变化。他开始从一本小小的紫红色封面的法语常用语手册中自学法语。他还学会了一些装腔作势的动作,比如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把找的零钱弄得叮噹作响,或者脱帽致意。黛斯德蒙娜在洗衣服的时候,发现左撇子的口袋里有几块碎纸片,上面写满了数目字。他的衣服发出麝香的气味、烟味,往往还有好闻的香味。

且说他们在镜子中会合在一起的两张脸,并不能掩盖他们实际日益加大的分离。我奶奶的影响体质的忧郁心情早已发展成体内心脏的轰鸣。她望着她的弟弟,就像以前望着自己的影子那样,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

“哦,你打扮得这么整整齐齐,又要上哪儿去?”

“你认为我要上哪儿去呢?上蚕茧市场那儿去。去卖掉一些蚕茧。”

“你昨儿去过了。”

“这是收购的季节。”

左撇子用一把玳瑁梳子把头发在右边梳出一道头路,又给一绺翘起的鬈发抹了点儿润发脂。

黛斯德蒙娜走近了一点。她拿起润发脂来闻闻。这并不是他衣服上的气味。“你在那儿还做点儿什么?”

“没做什么。”

“你有时整夜都待在那儿。”

“去一次得花很长时间。等我走到那儿,天已经很晚了。”

“你在那些酒吧里抽什么烟?”

“水烟筒里装什么就抽什么。细问是不礼貌的。”

“要是爸妈知道你这样抽烟喝酒……”她没有说下去。

“他们不知道,是吗?”左撇子说。“所以没事。”他的轻快的语调真叫人难以相信。左撇子表现得好像已经从父母去世的悲伤中恢复过来,但黛斯德蒙娜看穿了他的这种外表。她对着弟弟冷冷地笑了笑,没有多加评论,就伸出一个拳头。左撇子一边欣赏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一边不经思索地也伸出一个拳头,他们嘴里数着,“一、二、三……开始!”

“石头压死蛇。我赢了,”黛斯德蒙娜说。“所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布尔萨有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左撇子又把头发往前梳梳,在左边分了条缝儿。他对着镜子来回转动着脑袋。“分在哪一边好看点儿?左边还是右边?”

“让我瞧瞧。”黛斯德蒙娜体贴地把一只手举到左撇子的头发上面——把它弄乱。

“嗐!”

“你想在布尔萨得到什么?”

“别来跟我搅和。”

“告诉我!”

“你一定要知道吗?”左撇子说,这时他给姐姐问得心头火起。你认为我想要什么?他带着郁积在脑中的怒气说道,“我想要一个女人。”

黛斯德蒙娜一下子捏紧自己的肚子,拍拍自己的心房。她往后倒退了两步,随后从那个有利的地位重新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弟弟。这个睡在她的床旁的那张床上、长着和她一样的眼睛和眉毛的左撇子,竟然会有这样一种欲望,这是黛斯德蒙娜先前所从没有想到的。黛斯德蒙娜尽管在体质上已经发育成熟,但她的身体对她还是显得相当陌生。夜晚,在他们的卧室里,她曾看见她那睡熟了的弟弟把身子紧贴着他的粗绳索编的床垫,仿佛在跟床垫生气似的。童年的时候,她曾看见他在养蚕室里天真地用手摩擦着一根木头柱子。但是这两件事都没有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你在干吗?”当时,她问过左撇子八九次;左撇子紧紧握着那根木柱,把两个膝盖在柱子上上下移动。他用沉着坚定的声音回答说,“我想要得到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你知道”——他一边哼哼唧唧,喘着粗气,上下移动着膝盖——“那种感觉。”

但她并不知道。又过了几年,黛斯德蒙娜在切黄瓜的时候,身子总倚着厨房那张桌子的角,而且总往里倚得有点儿着力,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来她发现自己每天都采取这种姿势,让桌子角温暖舒适地伸在她的两腿之间。如今,在她给弟弟预备饭菜的时候,往往把餐桌当作老相识那样倚靠着,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她的身体凭借各处都能见到的人体那种狡猾与沉默的方式这么做的。

她弟弟一次次地进城却并不相同。显然他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他跟自己的身体保持充分的交流。他的身心已经成为一个实体,他有一个想法,心里老萦绕着一个念头。黛斯德蒙娜破天荒第一次无法看透他的心思。她所知道的只是,那跟她一点也没有关系。

这叫她感到十分气恼。而且我猜想,还有点儿嫉妒。她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他们不是彼此总把所有的事儿都讲给对方听吗?她不是什么事儿都给他做吗?烧饭、缝纫、收拾屋子,就像他们的母亲过去所做的那样。她不是独自一人照料着那些蚕吗?这样一来,她这个聪明的小弟弟就可以到祭司[46]那儿上课,学习古希腊文。她不是对他说过,“你一心好好读书,我来照管养蚕室。你要做的事就是到市场上去把蚕茧卖掉。”再说,当他开始滞留在城里的时候,她有没有发出抱怨?她有没有提到那些碎纸片,他的血红的眼睛,或是他衣服上的那种麝香好闻的气味?黛斯德蒙娜曾经疑心自己的爱好幻想的弟弟成了一个抽大麻的人。凡是播放希腊通俗乐曲的地方,总免不了有大麻。左撇子对于失去父母所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身消失在大麻的烟雾里,一边听着世界上那种无疑最伤感的乐曲。所有这一切黛斯德蒙娜都能理解,因此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如今她看到自己的弟弟正设法以一种出乎她的预料的方式来避免心里的悲伤;她不再满足于保持沉默了。

“你想要一个女人?”黛斯德蒙娜用表示怀疑的声音问。“什么样的女人?一个土耳其女人吗?”

左撇子没有说什么。在他发作了一阵后,他又开始梳头发。

“也许,你是想要一个舞女。对不对?你以为我不知道那种生活放荡的女人,那些骚货吗?我当然知道。我可不那么傻。你是不是喜欢一个胖姑娘在你面前扭动她的肚子?她的胖肚子上还有一颗宝石?你想要一个那样的女人吗?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土耳其姑娘要把脸遮起来吗?你以为这是宗教方面的原因吗?不是的。这是因为要是不把她们的脸遮住,谁也不会站定了去看她们!”

这时,她嚷道,“你应该感到羞耻,埃莱夫塞里奥斯!你究竟怎么啦?你干吗不在村里找一个姑娘?”

左撇子正在刷他的短上衣,这时他才把姐姐的注意力引到她所一直忽略的一件事上。“也许,你没有注意到,”他说,“这个村子里连一个姑娘也没有。”

实际上村子里几乎就是这种情形。比提尼奥从来就不是个很大的村子,在一九二二年,它却显得前所未有的小。一九一三年,当村子里的茶藨子受到根瘤蚜的虫害而枯萎后,不少村民就动身离开。在巴尔干战争期间,继续有一些人离开。左撇子和黛斯德蒙娜的表姐索梅利娜就在这时去了美国,如今住在一个叫底特律的地方。比提尼奥修建在大山一个坡度平缓的山坡上,并不是一个危险的、有着悬崖峭壁的地方。那是一组风格雅致,或者至少是和谐一致的黄色拉毛粉饰的屋子,上边有着红色的屋顶。最豪华的房屋(共有两幢)都有伸向街道装着凸窗的封闭楼台。穷人家的房屋可不少;它们基本上只有一间厨房。另外,还有几幢像黛斯德蒙娜和左撇子家的房屋;这类房屋有一间塞满东西的客厅,两间卧室,一个厨房,以及一个装着欧洲盥洗设备的后院厕所。比提尼奥没有店铺,没有邮局或银行,只有一座教堂和一家餐馆。你要是想买什么东西,就得到布尔萨去,先走上一段路,然后再乘公共马车。

一九二二年,住在村子里的人几乎还不到一百,其中半数不到是女人。在四十七名女性中,有二十一个是老婆子,另外二十个是中年妇女。有三个是年轻的母亲,每一个都有一个用尿布的女儿。还有一个是他姐姐。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两个适合结婚的姑娘。黛斯德蒙娜这时赶紧提到那两个姑娘。

“你说一个姑娘也没有,这话是什么意思?露西尔·卡夫卡利斯怎么样?她是个挺不错的姑娘。再不然,维多利亚·帕帕斯怎么样?”

“露西尔身上有股气味,”左撇子合情合理地说。“也许她每年只洗一次澡。在她命名的那一天。至于维多利亚嘛?”他用一个手指在自己的上嘴唇上飞快抹了一下。“维多利亚嘴上的胡须比我的还浓密。我可不想跟我的女人合用一把剃刀。”说完,他放下刷衣服的刷子,穿上短上衣。“晚上别等我,”他说,接着便离开了卧室。

“这就走吗?”黛斯德蒙娜在他身后喊道。“嗨,这管我什么事!只是记住,等你的土耳其妻子摘下她的面具的时候,别吓得跑回村子!”

但是左撇子走了。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黛斯德蒙娜又感到她的血液里涌起了那种神秘的毒汁。她并没有加以注意。“我可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她并不对哪个人这么嚷道。

山谷里的风像每天下午那样又变大了。风从屋子敞开的窗户里刮了进来,把她放嫁妆的箱子上的碰锁和她父亲的那串放在箱顶的旧安神念珠刮得嘎啦啦直响。黛斯德蒙娜拿起念珠。她开始把念珠一个接一个地从手指间掠过,就像她父亲所做的那样,还有她的祖父和曾祖父,保持着家里遇到明确的、系统化的、彻底令人发愁的事情时的传统。在念珠咔嗒咔嗒碰到一块儿的时候,黛斯德蒙娜忘我地投身其中。上帝究竟怎么啦?为什么他要夺走她的父母,让她来为自己的弟弟发愁呢?她该拿他怎么办呢?“抽烟,喝酒,现在更糟!他打哪儿弄到钱来干所有这些蠢事呢?从我的蚕茧上,就是这么回事!”从她手指间掠过的每一颗念珠都记录下和释放出又一份怨恨。黛斯德蒙娜睁着两只神情忧伤的眼睛,露出一个被迫成长得过快的姑娘的那种脸庞,拿着手里的念珠发愁,就和在她以前和以后所有斯蒂芬尼德斯家的人(一直到我,如果我也算一分子的话)一样。

她走到窗口,伸出头去,听见风吹得松树和白桦树沙沙作响。她不停地数着安神念珠;那些念珠渐渐产生了作用。她觉得好过一些了。她决定继续过她的生活。左撇子今晚不会回来。谁在乎呢?有谁不管好歹都需要他呢?要是他从此不回来,那她只有变得安逸。不过她答应过母亲,要注意不让他染上什么可耻的疾病,或者更糟,跟一个土耳其姑娘私奔。念珠继续一颗接一颗地从黛斯德蒙娜的两只手里落下,但她已经不再计算自己的痛苦了。相反,那些念珠这时却在她的心里唤起了藏在他们父亲旧书桌里的一本杂志上的许多形象。一颗念珠代表一种发式。下一颗念珠则是一条绸衬裙。再下一颗是一个黑色胸罩。我奶奶开始做起媒来。

这时,左撇子提着一袋蚕茧,正朝山下走去。等他到了城里以后,他便顺着有顶的市场大街走去,到了博尔萨街就转了进去,不一会儿就穿过拱门,进了蚕茧市场的院子。里面,在那个浅绿色的喷水池周围,放着好几百个紧绷绷的、齐腰高的口袋,上边好像泡沫似的露出一些蚕茧。到处都挤满了做买卖的人。从那天上午十点摇铃开市以来,那些人就不住吆喝,他们的嗓音都嘶哑了。“好价钱!好质量!”左撇子手里拿着口袋,挤着穿过蚕茧之间那些狭窄的小路。他对家里的生计从来就没有一点兴趣。他并不能像他姐姐那样凭借手摸或嗅觉就能判断蚕茧的好坏。他把蚕茧送到市场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女人是不可以上市场来的。人们挤挤碰碰,搬运工的冲撞,口袋的避让,都叫他神经紧张。他暗自想到,要是每个人都停止移动一会儿,要是他们肯站住脚,在黄昏的光线里观赏一下发亮的蚕茧,那该有多好啊!不过当然谁也没有那样做。他们继续吆喝,还把蚕茧塞到彼此的面前,说谎欺哄,讨价还价。左撇子的父亲过去喜欢蚕茧市场的买卖活动季节,但这种做买卖的冲动并没有传给他的儿子。

在有顶的柱廊附近,左撇子看见一个他认识的做买卖的人。他把口袋拿给那个人看。那个人把手深深地探进口袋,拿出一个茧子。他把茧子浸在一碗水里,然后仔细察看。接着,他又把茧子浸在一杯酒里。

“我需要把这些茧子做成经丝。它们还不够牢固。”

左撇子并不相信这番话。黛斯德蒙娜的丝一向是最好的。他知道自己应该大叫大嚷,装得十分气恼,假装要到别的地方去卖。但是他来得太晚了。市场停止买卖的铃声不久就要响起。他的父亲一直叮嘱他不要把蚕茧太晚送来,因为那样你就只好削价出售。左撇子的皮肤在他那套新衣服底下有种针扎似的感觉。他想了结掉这笔交易。他心里感到十分困窘:为人类而感到困窘,为他们一心专注于金钱,为他们喜欢欺诈而感到困窘。当时,他没有反对就接受了那个人出的价钱。等完成了这笔交易后,他马上离开蚕茧市场,赶紧去办理他在城里的正事。

事情并不像黛斯德蒙娜所以为的那样。留神注意:左撇子十分潇洒地歪戴着他的常礼帽,沿着布尔萨倾斜的街道走去。然而,当他走过一个咖啡亭的时候,他并没有进去。店主向左撇子打了个招呼,但左撇子只挥了挥手。在下一条街上;他经过一个窗口,百叶窗里传出好几个大声叫唤的女人的声音,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沿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街道走过水果摊和餐馆,直到他来到另一条街上;在那儿,他进了一座教堂。说得更加准确一点,是一座以前的清真寺,尖塔已拆毁;墙上刻的《古兰经》经文也给灰泥涂没,好有空白的地方来画基督教的圣徒。就连这时,依然在教堂内部绘制那些圣徒画像。左撇子给那个卖蜡烛的老婆子一个硬币,点起一支蜡烛,把它笔直地插在沙里。他在后排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我叔祖左撇子斯蒂芬尼德斯用我母亲后来为了怀上我而祈求上帝指点时所采用的那种相同方式,(特别)抬头注视着天花板上尚未完成的万能的基督画像。他的祈祷开头的话是他小时候就学会的,“主啊,怜悯我们,主啊,怜悯我们[47],我不配来到您的宝座前,”但是很快他的祈祷就离了题,变得跟个人有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这很不自然……”接着又带点儿责难的口气,祈祷道,“是您使我这样的,我并不要求对情况如此进行考虑……”但最终口气又变得相当凄婉,说道,“给我力量,基督,不要让我这样,即便她知道了……”他双目紧闭,两只手把常礼帽的边都弄弯了。那些祈祷的词语随着香烟朝着那个尚未画完的基督飘去。

他祈祷了五分钟,然后走出教堂,重新戴上帽子,把口袋里的零钱弄得叮噹作响。他往回顺着那些倾斜的街道朝上走去;这一次(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负担),他在先前往下走的时候没肯停留的地方都驻足停留。他走进一个咖啡亭去喝咖啡和抽烟,又到一家餐馆去喝了一杯茴香利口酒。正在下十五子棋的人喊道,“喂,瓦伦蒂诺,来下一盘怎么样?”他不禁受到哄骗,去只下一盘,结果输了,只好再来一盘,要不就一无所获(黛斯德蒙娜在左撇子的裤子口袋里发现的那些计算的数字,就是他赌博的欠帐)。夜晚慢慢消逝。一杯杯茴香利口酒喝下肚去。乐师们来了,希腊通俗乐曲也开始奏起来。他们演奏有关肉欲、死亡、监狱和街道生活的歌曲。“海滨大麻烟馆,我天天都去,”左撇子跟着唱道,“每天清早,阳光灿烂,把心中的愁闷一扫而空。我遇到两个坐在沙土上的回教女子;人家朝着这两个可怜的人儿猛扔石头;她们却显得很有尊严。”这时,水烟筒里也装满了烟。到了午夜时分,左撇子又回到街上游荡。

有条小巷朝下延伸,转了个弯,眼前没有出路。有扇门开了。有张脸笑盈盈地示意叫他进去。接下去的事左撇子十分熟悉,他跟三个希腊士兵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望着坐在对面两张沙发上的七个体态丰满、香气袭人的女人(一台留声机正放着到处都在演奏的那首流行歌曲:“每天早晨,每天晚上……”)。这时,他先前做的祈祷已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老鸨说,“好人儿,你欢喜哪一个?”于是左撇子的眼睛就扫过那个金发碧眼的切尔卡西亚姑娘,那个带有挑逗意味地吃桃子的亚美尼亚姑娘和那个留着前刘海的蒙古姑娘;他的两只眼睛继续朝前扫去,盯住了坐在沙发远端的一个文静的姑娘,一个眼神忧伤、皮肤光洁、黑头发梳成辫子的姑娘(“每把短剑都有一个剑鞘”,老鸨用土耳其话说道,妓女们听了哈哈大笑)。左撇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所起的作用,他站起身来,把自己的短上衣抹抹平,朝着他选中的那个姑娘伸出手去……只是在那姑娘领着他走上楼梯的时候,他脑子里才有个声音向他指出这个姑娘如何正好符合……而她的侧面不是就像……但是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房间里面,那儿有肮脏的被单、血红色的油灯,以及玫瑰香水和龌龊脚丫子的气味。左撇子在自己年轻的感官的陶醉下,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姑娘脱去衣服后身体上所显露出的越来越多的相似之处。他的眼睛看到了两个很大的乳房,纤细的腰,披垂下的头发,直到那根毫无防护的尾骨,不过左撇子并没有作出什么联想。那个姑娘替他装满一筒水烟。不久,他就迷迷糊糊,再也听不见脑子里的声音了。在接下去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在毒性不强的大麻所产生的梦境中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跟谁待在一起。那个妓女的四肢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四肢。有那么几次,他嘴里喊着一个名字,但那时候,他已经神思恍惚,不去注意了。等到后来,那个姑娘领他出去,才使他回到现实之中。“顺带说一句,我叫艾里妮。我们这儿没有一个叫黛斯德蒙娜的姑娘。”

第二天早晨,他在蚕茧客店醒来,心里充满自责。他离开那座城市,登上大山,返回比提尼奥。他的口袋已经空了,没有发出什么响声。左撇子还没有从大麻中完全清醒,心里十分兴奋,暗暗叮嘱自己,他姐姐的话是对的,他是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他会娶露西尔或者维多利亚。他会有几个儿女,不再前往布尔萨,他会逐渐改变。他的岁数会大一点儿;如今他所感到的一切都会淡化为回忆,最终完全给忘却。他点点头,戴好帽子。

在比提尼奥,黛斯德蒙娜正在给那两个初出道的人上进修的课程。左撇子仍在蚕茧客店酣睡的时候,她把露西尔·卡夫卡利斯和维多利亚·帕帕斯请到家里来。这两个姑娘比黛斯德蒙娜还要年轻,仍然跟着他们的父母住在家里。她们尊敬地把黛斯德蒙娜视为一家之主。她们对她长得这么美丽感到十分歆羡,都非常仰慕地瞅着她,又因为得到她的关心垂顾而很得意,都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她。当她对她们的外表提出一些意见的时候,她们都仔细倾听。她叫露西尔洗澡洗得更勤一点,并且建议她用醋作为一种止汗剂清洗腋窝。她叫维多利亚去找一个擅长除去多余毛发的土耳其女人。在下一个星期,黛斯德蒙娜把自己从唯一见到的那本美容杂志上所了解到的一切都教给了这两个姑娘。那本杂志实际是一份名为《巴黎内衣》的破旧的目录。这份目录是她父亲的,里面有三十二页戴着胸罩、穿着紧身胸衣、系着吊袜束腰带、穿着长统袜的模特儿照片。夜晚,等大伙儿都睡了以后,她父亲总从书桌底层的一个抽屉里把它拿出来。如今黛斯德蒙娜也暗地里研究这份目录,把那些图片记在心里,好在往后使它们再现出来。

她叫露西尔和维多利亚每天下午都到她这儿来。她们走进屋子,像她教她们的那样摆动着臀部,然后穿过葡萄架。左撇子总喜欢在那儿看书。她们每次都穿一件不同的衣服,还变换她们的发型和走路的姿态,戴着多种珠宝首饰,做出各种独特的动作。在黛斯德蒙娜的指点下,这两个平庸乏味的姑娘把自己变成了一大群不同的女人,每一个都有她特有的笑声,个人的宝石,还哼着一首自己最喜爱的歌曲。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黛斯德蒙娜走到外边葡萄架下,问她弟弟说,“你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不下山到布尔萨去。我还以为目前你已经找到一个不错的可以娶回家来的土耳其姑娘了呢,要不她们都像维多利亚那样长着胡子?”

“你提到这件事真可笑,”左撇子说。“你有没有注意到,维姬[48]现在没有胡子了。你还知道什么别的情况吗?”——这时,他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就连露西尔身上的气味也不难闻了。每次她走过来,我都闻到花香”(当然,他在撒谎。其实两个姑娘,无论哪个的外貌或气息对他都不比先前更具有一点吸引力。他表现出的热情只不过是他向那种不可避免的局面的屈服,那种局面就是一场安排好的婚姻、家庭生活、生儿育女——一场彻底的不幸)。他走到黛斯德蒙娜面前。“你说得对,”他说。“世上最美丽的姑娘就在这儿,在这个村子里。”

她羞怯地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你认为这样吗?”

“有时,连你眼皮底下的人,你也会没有看到。”

他们站在那儿彼此定睛注视着对方。这时,黛斯德蒙娜肚里又开始感到不对劲。为了说明那种感觉,我得讲给你听另外一个故事。在一九六八年科学研究性欲协会的年会上,协会主席卢斯医生在就职演说中提出了“周边状态”这个概念。(那年的大会是在马萨特兰[49]许多撩动情欲的彩罐[50]中举行的)。“周边状态”这个词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卢斯创造出这个词以避免任何词源方面的联想。不过周边状态的情况是众所周知的。它意味着人类男女交合最初的高度兴奋。它使人头晕目眩,欢快兴奋,胸壁上一阵发痒,产生了想要凭借心爱的人的发丝作为绳索,爬上一座阳台的那种冲动。周边状态指的是就寝时最初那种神魂飘荡的快乐的时刻,那时你那心爱的人就像一朵发出香气的罂粟,你一连几个小时都能闻到她的气味(卢斯解释说,这最多要持续两年)。古人就会解释说,黛斯德蒙娜当时所有的感觉是爱神发挥的作用。现在,根据专家的意见,会把它说成是脑子的化学作用与演变。但是我还是要坚持说:黛斯德蒙娜觉得周边状态宛如一片温暖的湖水,从她的腹部向上涌起,漫过她的胸部。周边状态又像一百八十度的薄荷绿的芬兰利口酒那样汹涌灼热地在她周身四下蔓延。凭着她颈部那两个直接产生结果的腺的抽吸,那种状态使她的脸变得火热。接着,这股热流有了其他的意念,开始伸展到黛斯德蒙娜那样一个姑娘不允许它进入的地方,于是黛斯德蒙娜不再瞅着她的弟弟,转身走开。她走到窗前,把周边状态丢在身后。山谷里吹来的微风使她冷静下来。“我去对姑娘们的父母说,”她说,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她的母亲。“随后,你就得去求婚。”

第二天晚上,月亮看上去就像土耳其未来的国旗,只是一个月牙儿。在山下的布尔萨,希腊军队四处寻找食物,尽情喝酒,又炮轰了一座清真寺。在安哥拉,穆斯塔法·凯末尔让人在报上报道说,他要在钱卡雅举行一场茶话会,而实际上,他却离开安哥拉前往他的战地司令部。他跟士兵一块儿喝了战斗结束前的最后一杯雷基酒[51]。土耳其军队趁着黑夜,并没有像大伙儿料想的那样朝北面的埃斯基谢希尔[52]开去,而是朝南面的重兵把守的阿菲永[53]进发。在埃斯基谢希尔,土耳其军队点亮了营火虚张声势。一支旨在牵制的人数不多的军队假装向北朝布尔萨行进。就在军队的这些部署中,左撇子斯蒂芬尼德斯拿着两束花儿出了他家的前门,开始走到维多利亚·帕帕斯的家去。

这是一桩同生死一样重大的事情。比提尼奥的将近一百个公民都已听说左撇子即将进行的访问。年老的寡妇、已婚的妇女、年轻的母亲,以及不少老头儿都等着瞧他挑选哪一个姑娘。由于人口稀少,以往求婚的那套仪式几乎都不举行了。既然没有多少谈情说爱的可能,就造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没有人可去爱,也就没有爱。没有爱,也就没有婴儿。没有婴儿,也就没有人可去爱。

维多利亚·帕帕斯站在那儿,身子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处,她身体上的明暗正和《巴黎内衣》第八页上的那幅照片一样。黛斯德蒙娜(一身兼任服装设计师、舞台监督和总导演)用发针替维多利亚把头发别了起来,让长长的鬈发披垂到她的前额上,告诉她始终要把那个较大的鼻子留在暗处。维多利亚搽了香水,除去汗毛,又涂了润肤剂,还在眼睛四周敷上眼圈粉,任由左撇子观看。她感觉到左撇子炽热的目光,听见他直喘粗气,还听见他两次想要开口说话——干燥的喉咙里发出一些短促的声音——接着,她听见他朝她走来。她回过身子,脸上做出黛斯德蒙娜教她做的那种样子,但她尽力想像那个法国内衣模特儿那样撅起嘴唇,完全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意识到脚步并不是越来越近,而是在朝后退去。她转过身子看到左撇子斯蒂芬尼德斯,这个镇上唯一合适的单身汉,已经离开了……

……与此同时,在家里,黛斯德蒙娜打开了自己放嫁妆的箱子。她把手伸进箱子,抽出自己的紧身胸衣。好多年前,她母亲预想着她结婚的夜晚,把这件紧身胸衣交给她,说道,“我希望你将来有一天会相当合身地穿上这件衣服。”眼下,在卧室的镜子前面,黛斯德蒙娜把这件奇特、复杂的衣服比着自己的身子试试。她的中统袜和她的灰色的内衣都脱了下来。她的腰身很高的裙子和她那高领的束腰外衣也都脱了下来。她甩掉了方头巾,解开她的发辫,头发就披垂到她裸露的肩膀上。紧身胸衣是用白色丝绸做的。黛斯德蒙娜穿上身的时候感到仿佛在给自己吐丝作茧,等候改变自己的形态。

可是她又朝镜子里一看,却瞥见了自己的形象。这毫无用处。她永远也不会结婚。左撇子今晚回来的时候已经选中一个新娘,随后他会把这个新娘带回家来,跟他们一起生活。黛斯德蒙娜会待在自己原来的地方。咔嗒咔嗒地数着自己的念珠,变得比她所感到的还要衰老。一条狗叫起来。村里有人踢翻了一捆柴,发出一声咒骂。我的奶奶默默地开始流泪,因为她这就要把自己的余生用于计算那永远无法摆脱的忧愁……

……与此同时,露西尔·卡夫卡利斯完全按照她所受到的吩咐,站在那儿,身子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处,头上戴着一顶上面有着玻璃樱桃装饰的白帽子,裸露的肩膀上披着一条披肩,穿着一件鲜绿色的袒胸露臂的衣衫,脚上穿着高跟鞋;她站着不动,生怕摔倒。她那身体肥胖的母亲摇摇摆摆地走进来,咧嘴笑着大声说道,“他来啦!他跟维多利亚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左撇子已经可以闻到醋味。他刚走进卡夫卡利斯家低矮的门道,露西尔的父亲就向他表示欢迎,随后说道,“我们就让你们俩单独待在一块儿,好熟悉熟悉。”露西尔的父母就离开了。房间里光线很暗。左撇子转过身子……又抛下了另一束花。

黛斯德蒙娜所没有料到的是,她的弟弟也仔细看过那本《巴黎内衣》杂志。事实上,从他刚十二岁那年到他十四岁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翻阅这本杂志,他十四岁那年才发现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那是十张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藏在一个旧提箱里,照片上是“游乐场的姑娘塞尔明”——一个神情厌倦、梨形的二十五岁的姑娘,在一个舞台上搭的闺房里那饰有流苏的枕头上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在放梳妆用品的口袋里发现了她,就像摩擦一盏神灵的灯似的。她在一片闪闪发亮的尘土中袅袅升起:脚上穿着一双《天方夜谭》中的拖鞋,腰上束着一条亮晃晃的彩带,除此之外,身上什么都没有穿;她懒洋洋地躺在一张老虎皮上,抚弄着一把亮晃晃的短弯刀;在花格窗里灯光的照射下,她在一个云石的土耳其浴室里洗澡。这十张深褐色的照片就是促使左撇子迷恋城市生活的物品。不过他始终没有完全忘记他在《巴黎内衣》中的那些初恋的对象。他可以凭着想像随意把她们召来。左撇子看到维多利亚·帕帕斯显得就像第八页上那个女郎的时候,叫他感受最深的就是维多利亚跟他童年时代的理想人物所有的差别。他设法想像自己娶了维多利亚,和她生活在一起,但出现在脑海中的所有图像的中央都有一片裂开的空白,缺少他比无论哪个别的人都要更爱也更熟悉的那个人。因此,他从维多利亚·帕帕斯那儿逃了出来,顺着街道前行,结果发现露西尔·卡夫卡利斯同样令人失望,并不符合第二十二页上那个女郎的标准……

……恰巧就在这时,黛斯德蒙娜哭哭啼啼地脱掉了紧身胸衣,把它重新折叠起来,又收进放嫁妆的箱子去了。她一下子扑到床上,是左撇子的床,继续哭泣。枕头上散发出左撇子的酸橙润发脂的香味;她吸了进去,呜呜咽咽……

……后来,她给哭泣这一催眠剂带入了睡乡。她做了她新近常做的那个梦。在梦中,一切都像过去那样。她和左撇子又成了孩子(但他们具有成人的身体)。他们正躺在同一张床上(但如今那是他们父母的床)。他们在睡梦中移动着四肢(而且他们移动时的那种感觉美妙极了,床铺湿漉漉的)……这当儿,黛斯德蒙娜像平时一样,醒了过来。她脸上发热;肚子深处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她这时几乎可以说出那种感觉……

……我坐在这儿我的埃伦坐椅[54]上,默想着爱·奥·威尔逊[55]的思想。那究竟是爱情还是繁殖?究竟是机遇还是命运?究竟是犯罪还是天性所起的作用?也许,那个遗传基因包含一个超驰控制装置,确保它能得到表现,这就说明了黛斯德蒙娜的泪水跟左撇子对妓女的兴趣。这并不是喜爱,也不是感情上的共鸣,只是需要这种新事物来到世上,于是产生了那种操纵人的情感的游戏。但我无法作出解释,就跟黛斯德蒙娜或左撇子一样,就跟我们所有的人一样,坠入情网可以把荷尔蒙所有的感觉跟那种神圣的感觉分开;或许,我是出于某种与保存人类密切相关的利他主义,固守着崇拜上帝的事业;我也说不大准。我设法在心中回溯到遗传学之前的一个时期,那时大家对一切事物还没有习以为常地说,“这存在于基因之中。”那是一个在我们目前所享有的自由以前、因而也就自由得多的时期!黛斯德蒙娜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并没有把自己内脏想像成一个庞大的计算机编码,所有的I和O,一个无穷大的序列。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能含有一个病毒。如今我们知道我们把自己的这幅遗传图谱带到各处。就连我们站在马路拐角的时候,它也支配着我们的命运。它给我们脸上带来了我们父母所有的那种皱纹和老年斑。它使我们的嗅觉具有个人特有的、可以辨认出的家庭习惯。基因在我们身上所埋藏的深度足以控制我们眼睛的肌肉,因此两个姐妹有着同样的眨眼睛的方式,而一对孪生兄弟也常一起流口水。我感到自己焦虑不安的时候往往会揉着鼻子的软骨,就像我哥哥所做的那样。我们的咽喉根据同样的指示形成,用类似的声调和分贝把声音吐出来。而且这种情形还能在时间上反向推断,因此在我说话的时候,黛斯德蒙娜也在说话。如今她正把这些话写下来。黛斯德蒙娜并不知道自己体内的这支大军,执行着大军的无数道命令;她也不知道其中有个士兵不听号令,擅离职守……

……就像左撇子从露西尔·卡夫卡利斯那儿跑开,回到他姐姐这儿来一样。她正把裙子重新扎好,就听见左撇子急促的脚步声。她用手帕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左撇子这时走进门来。

“告诉我,你选中了哪一个?”

左撇子仔细打量着他姐姐,什么话也没说。他跟她一直同住在一间卧室里,怎么会瞧不出她刚刚哭过。她披头散发,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但仰望着他的那两只眼睛里却充满了感情。“一个也没有,”他说。

听到这句话,黛斯德蒙娜感到非常高兴。但嘴里却说,“你怎么啦?你总得选一个嘛。”

“那两个姑娘看上去就像一对妓女。”

“左撇子!”

“我说的是实话。”

“你不想把他们娶回家来吗?”

“对。”

“你总得娶一个。”她说着伸出一个拳头。“要是我赢了,你就娶露西尔。”

左撇子对于打赌从来无法抵制,便也伸出一个拳头。“一、二、三……开始!”

“石头给斧劈开,”左撇子说。“我赢了。”

“再来一次,”黛斯德蒙娜说。“这一次,要是我赢了,你就娶维姬。一、二、三……”

“斧头给蛇吞下。我又赢了!再见维姬。”

“那么你要娶谁呢?”

“我也不知道”——说着,他握住她的两只手,低头望着她。“你怎么样?”

“太糟啦,我是你姐姐。”

“你不只是我姐姐。你还是我的远房表姐。远房表亲可以结婚。”

“你发疯了,左撇子。”

“这样会比较好办一点。咱们家也用不着重新安排布置。”

像开玩笑又不是玩笑,黛斯德蒙娜和左撇子彼此拥抱在一起。开始,他们只是按通常的方式搂抱着,可是经过十秒钟后,这种搂抱起了变化;他们的手所安放的位置和手指的抚摸所表现的不再是通常同胞手足之间的那种情感。这些情况本身构成一种语言,在那个寂静的房间里传达出一个全新的信息,左撇子按照欧洲的方式开始与黛斯德蒙娜跳起华尔兹舞;他把黛斯德蒙娜带到屋子外面,越过院子,来到养蚕室外边,接着又回到葡萄架下。她笑起来,用一只手掩着嘴。“你舞跳得真不错,表弟,”她说。她的心又怦怦乱跳,不禁想到自己说不定当时会在那儿死在左撇子的怀里,当然她并没有。他们继续跳着舞。咱们可别忘了他们是在哪儿跳舞;他们是在比提尼奥那个山上的村子里;那儿,人们往往和自己的远房表亲结婚;大家多少都有亲戚关系。因此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彼此搂得更紧一点,停下来开个玩笑,接着又一起跳下去,就像男人和女人在孤独和紧迫的环境中往往会做的那样。

在他们跳舞跳到半当中的时候,在他们坦率地说出什么言辞或者做出什么决定以前(在激情为他们作出那些决定以前),就在那会儿,在华尔兹舞中,他们听见远处的爆炸声,于是低头朝山下看去,在火光中只见希腊军队正在全线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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