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小抑扬顿挫地继续念诗:“九死未悔梁柱抱,执子之手到地老……”
大家鼓掌叫好。不知是诗好,还是朗诵得带劲。
状元冲上去抢夺二小手中的情诗,被他飞起一脚踹倒在地,他一骨碌爬起来,像头发怒的牛犊般一头将二小顶翻在地,骑住他,上去就是一记老拳,书生虽然身体瘦弱,一旦发起火来,力量增长两倍,对元八斗的愤怒完全发泄到了二小身上,这一拳打得稳准狠,鼻子歪在半边,鲜血迸流,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彩帛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打更的谭老木上前一锣打在状元的头上,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状元眼冒金星,头重脚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二小从地上爬起,甩了一把鼻涕,朝着他的肋间就是一记夺命脚,状元吃痛,想要逃跑,力不从心,只能匍匐向前爬,抱住那棵梨树,深情地呼唤一声:“玉宝——”然后,布鞋、麻鞋、草鞋、木鞋一齐朝他身上踩去。
第二天,状元打了一个寒颤,悠悠醒来,胳膊酸痛,发现被吊在梨树杈上。跟心仪的女子相知于墙头马上,被邪恶势力判罪、示众,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浸猪笼而死成就一段永垂不朽的传奇,人生也就圆满了,可要命的是天气太凉,全身没有一块布料,只有那片动人的情诗粘在关键部位遮羞,一点也不御寒。树下一大群小媳妇儿、大姑娘围观,指指点点,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一见魂魄飞……阴曹,再见情魔种……心脑……”
这时,元八斗过来把状元从树上解下来,一脸的关切,“没事吧?小身子骨这么羸弱,染了风寒麻烦了,到厨房让王婆给你熬碗姜汤发发汗,一会儿还得去放牛。杨二小——狗贼,把状元的衣服拿来!”
状元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二小冲上前来,扑倒在地,“少爷,那厮的衣服点火烧了……”
“那好,把你婆娘前几天缝的那件大衫给他拿来!”
二小不敢违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八斗笑嘻嘻地对状元说:“诗写得挺有意思。”
秋天的时候,临近州试的日子,状元感觉火候到了,也想去试一试,一不留神考个解元,然后再参加殿试,在开封金銮殿见见皇帝,中个状元,披红花,着红袍,骑大马,坐大轿,吃俸禄,做大官,万一再被招为驸马,一下成了皇亲国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凤岗泉下有知,肯定乐得跳塌棺材。
元八斗早早就在真定府临近考场的凤池旅舍订了房间,临行之前来到状元住的牛圈,当时状元正点着煤油灯看书,一见他进来,赶紧起身相迎,“少爷,这牛圈不是你来的地方。”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座虎老牛圈,孔子云,何陋之有?”八斗道,“解试时间快到了,你今年不去试试?”
“少爷,我这水平难登大雅之堂。”
“情诗写的不错,那首《阎家有女名玉宝》已经传播到州府了。不去试试怎知自己不行呢?”
状元脸一红,“我一个放牛倌,只是比杨二小、谭老木等人多认识俩字,不敢奢想能考出县城,考到州府。”
“有点言不由衷吧?八月初九第一场,我让杨二小替你放三天牛,你初八务必赶到真定府,我在敖家食府请你吃饭。”
状元顿时热泪盈眶,“少爷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需要盘缠吗?”
“不需要。”
“那就好,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八斗说完从怀中掏出几本书——有《李娃传》、《霍小玉传》、《虬髯客传》、《杨太真外传》等,递给状元,“送你几本小书,得空时可以看看,消遣消遣。”
状元双手颤抖着接过,泪珠啪嗒啪嗒落下。
八月初七的晚上,牛圈中依旧亮着豆大的一点灯光,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突然,门吱呀一声响,大犍牛向门口一瞅,一个鲜艳得如同玫瑰的女子走进来,胭脂水粉的气味盖过了牛粪,珠光宝气遮掩了煤油灯。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状元正摇头晃脑地朗诵,一道红光照入,他瞬间有点目眩神迷,却故作镇定,“子曰:人不爱而不愠,不亦佛爷乎?”
来者正是阎玉宝小六,她环顾一下四周,然后坐在干草堆上,幽幽地说:“不理我?”
状元合上书,不咸不淡地说:“不敢。”
“还在生气?小肚鸡肠不是男人。”
“不敢。”
“你也不找机会问问我那晚我为什么不赴约?”
“还有为什么?”
“我那天本来是要赴约的,光打扮就花了半个时辰,还收拾了些细软,本打算和情郎私奔的,不想那天元八斗居然没有喝醉,还早早回家了,结果被逮个正着,那首被我读了千百遍的情诗也被搜了出来,他没有逼迫,我就把你招了,因为全村能写出这种水平诗歌的只有你一个。我当时挑明要同郎离开座虎庄,希望他成全。他说是不可能的,除非乌白头、马生角。我求他放你一马,他说活埋你时会给你裹张破席……我那时已做好了自挂东南枝、举身赴清池的准备……后来听说……”
状元已是涕泗横流,“我就知道你……不会……”
“都过去了。明朝天气晴朗,日色温暖,惠风和畅,鸟语花香,君俟我于城隅,我待君于草庐……”
“你今晚……”
“那死鬼去真定了,丫鬟睡着了,我偷偷跑出来的。听说你要去赶考,我拿了一壶酒来,特为你壮行,希望你一举高中,衣锦还乡,到时候直接向元八斗索取奴家,他们怕是不敢不从。”
状元激动得手舞足蹈,好像自己马上就要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似的。
此时,牛圈外面传来一阵梆子声,然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叫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夜深人定,谨防偷情……
状元赶紧出去,将一串铜钱塞到谭老木手中,“谭大叔,下半夜秋凉,买壶酒暖暖身子。”
谭老木阴笑着,“有这份孝心真是难得,你呢晚上好好用功,别弄垮身体……”
状元回到牛圈,阎玉宝已点上三根蜡烛,从食盒里拿出一壶酒,一碟酱牛肉,一碟水煮蚕豆,还有几样水果,就着牛羊驴马的粪尿,边饮酒边促膝而谈。
小六问:“你最近都在看什么书?”
“八斗少爷送给我几本书《霍小玉》、《虬髯客》什么的,真有意思。”
小六一脸愠色,“他那是害你,马上就要考试了,你不看《论语》、《孟子》,看什么闲书?快交过来,我给你烧掉!”
状元不敢违抗,十分不舍,将《霍小玉》、《虬髯客》拿出来,被小六一把夺过,用蜡烛点了,扔在一旁,他的心都在滴血。
然后两人一边聊《论语》一边小酌。
这是状元第一次喝酒,那酒是新酿的葡萄酒,后劲很大,喝着喝着,耳朵里响起了唢呐,他似乎骑着高头大马,正在村里游行,大家奔走相告——高金殿中状元啦!眼前一片鲜艳的红色,烛光摇曳,炕上坐着新娘子,他用喜秤挑开她的红盖头,朦朦胧胧的,小六那妖娆的脸庞映入眼帘……
状元本打算在寅时就起床赶路的,到太阳晒腚时,一只羊舔他的脸,他才费劲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卧在牛粪里,大叫一声不好,赶紧换了身衣服,带上那半本《论语》冲出牛圈,身上仅有的一串钱,昨晚已被谭老木敲了竹杠,去找阎玉宝,阎玉宝竟然不早不晚回娘家去了,没有盘缠,可以到真定找元八斗少爷商量,可眼前的事是没有车马,无论如何赶不到真定了,误了检录,这州试就得再等三年,三年……煎熬三年,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小六也许会变心。
他在村头左右徘徊,急得上蹿下跳。
这时,木兰芝走了过来,“听说状元今年要赶考,怎么还在村里?”
这木兰芝年纪二十七八,是个寡妇,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为人十分慷慨,乐善好施,但是狠辣也是出了名的,夫君害痨病死了以后,因膝下无子,几个家族长辈联合她大伯子、小叔子想把她赶走,以霸占田产,但是不知她用了什么招式,那帮人竟没有得逞,最后还吃了官司,弄得灰头土脸,这一仗奠定了她在座虎庄崇高地位。
状元如实告知,“想去真定,误了时辰,盘缠也不够。”
木兰芝笑道:“这个好说,我借给你一匹马,再借你一封银子。”
状元黯然道:“我还不起。”
“这个好说,如果你名落孙山,这银子就算白送于你,如果你金榜题名,还我十倍。”
他立刻涕泪横流,“你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木兰芝把最温驯的白马借给他,还给他带了一包点心。这次他还没高中状元就骑上了高头大马,话说这是他第一次骑马,走了不到二里路,一下被马尥了下来,右手骨折,脑袋开瓢。
此时,他突然模糊地记起昨晚喝酒喝到五迷三道时,阎小六朝着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状元?做你的清秋大梦吧!美人,六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